儿子身上带着无数块紫茄色的伤,靠在床头上,人愣磕磕的,任父亲怎么发问,都是不说话。父亲很生气,不停的呵责他。
这父亲走路也怕踩死蚂蚁,所以时常告诫儿子,不准和人打架,不准惹事生非。他怎么也闹不明白,一向在他眼里顺从听话的儿子,竟然给他惹事生非了。
“爸,我没惹他们!”
为了让父亲住嘴,儿子终于说话了。
“你没惹人家,人家会来惹你?”
父亲的意识里,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事:人没有本事就要受穷,人有了能耐才能受福,人坐了高位那是几世修的,至于人被欺负,那一定是有错招惹了别人。
“学校那些人你知道吗?我都不想去了!”
父亲一愣,后来把头点着:“我算明白了,你安着这个心,怪不得老不长进!你想像我这样没出息?”父亲原想说服儿子听话顺从,却戳了内心的痛处。
儿子说:“我想做事情,以后不带累你!”
父亲难掩痛心与失望,又不肯把心灰掉:
“你说说,怎么不想学?是呆还是傻?”
“爸,你就不要管我了,这么些年你老是想管我,可你管过什么没有?”
父亲忽然没有了力气说话,他恨恨地望着儿子。他想,我这么辛苦是为了什么?他感觉儿子真是长大了,大得再也不需要他来管了。
莫老实从抽斗里翻出些钱,他还得去置两只保温瓶。之前的那两只被莫多摔碎了。生计还得维持下去。临出门又折回身,挣扎一般的说:“你存心不听话,就拿刀来砍我!”
莫多歪在床上,眼窝里已经蓄了一泡泪水。这一向心里苦闷,真想对人倾诉与痛哭,可是,诉了谁来听?哭了谁来看?
他想起自己本来是替父亲打货,路过附近的电影院时,有两个很熟的背影拽住了他的目光。在班上,他俩是王子和公主。虽然是同学的调侃,可实际上很多人心里也这样觉得。韦特永远儒雅地架着他的黑框眼镜,苏妮则永远打扮得充满朝气。她是个大眼睛,翘鼻头的女孩,还有一张柔软甜润的嘴唇。很多人都不禁多看她几眼。她表情活泼,其实是个内心安静的女孩。
当他想到这个,他的脸就有些红了。他于是低下头,不想被他们看到。
在那个学校“谈情说爱”是禁止的,可“谈情说爱”还是没有成为稀罕的事情。也许这样的现象才算稀罕。
那两人却被另外的人看到了。张焌朝他俩一摇一摆的走过去,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太保。
“妮子,跟我看电影。”张焌说。
“你请我?你的票呢?”
张焌只是在闲逛,他没有票,但他脑子很灵活,对一个太保说:“站着干吗?去买!”
1986年,张良导演的少年犯正在各个影院里热映,正引起社会反响。张焌瞥了一眼那张有少年面部特写的巨幅的电影招贴,目光又回到苏妮身上。张焌对这种影片没什么兴趣,兴趣只在苏妮身上。
那个太保回来说是包场,散票也没有了。
张焌盯住韦特说:“你的票给我!”
张焌经常在学校勒索同学的东西,韦特就识趣地说:“算了,我不看!”
张焌催韦特离开后,苏妮说:“我不舒服,不看。”往台阶下面走。张焌就拦住不让走,十分轻薄。
苏妮红着脸说:“再不让我就恼了!”
张焌有一点蚀魂荡魄,所以张焌并没有让开。
莫多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站到他们面前,张焌也很奇怪地瞄着他。他看到张焌可怕的眼睛,他还真感到后怕,他嗫嚅着,自己也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
张焌知道他是怯着,就使出平日虐待他的手段,掴他的左脸一下说:“你在说什么?你大声!”不等出声又掴右脸一下说:“听不见,听不见!”
他被打得又羞又急,头侧往一边却看到苏妮的眼睛里,既怜悯又烦恼的神情。莫多就受到了震动,他将两只玻璃瓶朝地上一掼,一头撞去,把张焌撞了倒仰。
张焌很快就爬起来,几下就把他揍倒了,两个太保也受了鼓舞似的朝他身上揣,他只剩下捱打的份,没有一丝力气站起来。满地都是四溅的水银片儿,他就躺在一地的银光里,一缕不明朗的光透过建筑的缝隙投射在他微闭的双目上。
那个场面苏妮很怕,手足无措,后来才想起来挡在他的面前,双手伸展着,不让他们打到他。过来许多围观的人,张焌他们已经解了恨,使了眼色一起走掉了。
他浑身像散架一样,酸麻过后是钻心的疼痛,但他又几乎在忘记疼痛,他望着苏妮,想着她的双手伸展着,象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那样在护着他,他于是又很羞愧,他宁愿不是这个样子,宁愿白白被那些人揍一顿。
“你还能站起来吗?”
她知道他这会儿行动已经特别困难。但他还是咬着牙站了起来,没有挪步,仍是怔怔望她的神情。她笑了笑,转过身离开了他的视线。
这个学校叫石岭中学,在市区的东北角,挺乡气的这么一个名字。以前这里是市郊,的确很偏僻,也真有座石头岭。石头岭是一座坟场,后来市政规划时迁走了。虽然如此,莫多仍然觉得这里像一座大坟场,它已经在埋葬他了。
他是怎么来到这地方的?他想起来都像在做一场噩梦。
他父母年近半百有的他,又是独子,自然有些溺爱。父亲的性情木讷呆滞,不擅表露,一味只是浸淫在琐碎的生活操劳里。母亲是乡下妇女,也没有多少见识文化,好在性情温厚,常同他交流些想法。他那时读书也用功,成绩还算不错。后来母亲病逝,他一下盲然若失了,父亲对他管得也越发的粗糙。他的记忆里,父亲没有看过他一天作业,他将作业往他父亲面前一摊,他父亲说:“吓!偏作难我,它认得我,我可不认得它!”又对他道:“只管记住‘专心"两字,我也就放开了!”说完自顾着埋头做手里的杂活。
他就掩了屋门坐着发呆,父亲只当他在用功。
有时候,人发着呆,又从里面出来说:“爸,我想和你聊咧。”
父亲还是埋头做他的:“什么要紧话?明天再说吧。我这还有三百多张呢,得赶着明天交出去!”
父亲病退了以后,白天在马路上摆冰棍摊,晚上为一家校办工厂做纸盒。拿回家的一大叠纸片胚子,粘折成小纸盒每个挣一分钱,父亲用一只竹签在浆糊桶里挑着,然后两手不停地抹不停地折,人有时就像一架机器,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操纵着,永不停歇地运转,什么时候是尽头呢?有时他可怜父亲,也可怜自己。
他大了,父亲不怎么打他。骂呢,也骂不起来了。他成绩一天不如一天,只剩个混字。
临毕业时,中考成绩不好,报考了一所美术职业职高。
那所职高没有录取他。正在着急,收到另一份被“初录”了的通知,就是这石岭中学。
石岭中学在人们眼里基本没有什么印象,在山穷水尽的情况下,人们才想到那是一所职业高中。“职业”的含义,也就有了一些份量。石岭中学有美术专业班,除此之外就是通常那样的文化普及班。
“初录”也不能算数,还得通过“复录”的考试。不过关就只能分到文化普及班,那样就不是什么好结果。
那天父亲兴冲冲陪他去参加专业复试,瞅他在画板上勾线、着彩,涂涂和抹抹,出来一个轮廓,又出来一个风景。走到旁边又瞅别人画,父亲不懂那个,心里也有个掂量,倒是有几分信心的模样。
可结果一出来,落选了。找管事的主任看分。看了心里好踏实。校主任没把老粗搁在眼里:“别妄想了,看在你儿子实在的份上,上课的班还是有的”父亲没有办法,不懂托门路套交情,只得认这个命。
莫多走进教室,唿哨声、怪叫声此起彼伏。他有很多个“外号”像“木头”、“呆瓜”之类,还有孔乙已、阿q、别里科夫的名字也安到他的头上。学生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总是特别的活跃。这也并非空穴来风:闷闷的低着头总不大说话;有人打到脸上也只是怒目而视,用以上任何外号都不为过。
见他进来,有人跑过去用吐沫在他背上粘了个字条,写的是“木头来了”他懒得去撕,闷头走到自己座位上。教室里就像碰到千载难逢的乐事,笑倒一大片。直到授课老师进来,大家才作鼓振金坐好。
这虽然是安静的开始,也是一种活跃的开始,教室里各有所娱,有的戴着耳塞听流行歌曲,有的挡起课本看武侠小说,还有的人用圆珠笔在书本上涂鸦,给插图上的人画胡子。
在右前边那组,有人用圆珠笔画了个女人体,几分神似,画了后又在上面夸张地圈了两个圆。他自鸣得意地拿给旁边的张焌看,张焌爆笑了一声,忙又捂住嘴。授课老师司空见惯,仅仅朝这边冷瞥了一眼,并没有停止讲课,讲课也仿佛只是在覆行一种程序。
莫多将目光转回来,又见前排两个女生神秘兮兮的,交头在阅读什么,右边的张桂对左边的伍咪边小声嘀咕边吃吃的笑。他感到很厌恶,他看到她们,觉得说不出的庸俗。就在他慵懒的收回目光时,他看见苏妮在前面不远端坐着。
他一手托着腮,目光久久地落在她的背影上。
一堂课很快就结束了。下课后,他没有像别人那样去闲聊和玩耍,他还呆呆坐在座位上,这个习惯早已让人觉得习惯,他就是这么个呆傻人。
前排两个女生离座后又回来。突然,张桂冲到莫多面前,狠狠扬起手:“你要传出去,你可小心着!”
伍咪那张纸没放好,顺着抽屉溜了出来。他们以为莫多偷看碰落在地上了。
张桂一说,莫多就明白那是封所谓的“情书”或许有个男生看上了伍咪,写了这封柔情蜜意的信。伍咪感到耳热心跳,而张桂要作出老道的样子,她们喜欢把那看成神秘的事情并且煞有介事。
张桂知道莫多是闷嘴葫芦,而且软弱可欺,威慑他之后肯定不敢多事。张桂自己却忍不住当作笑料讲给了张焌听。
张焌来了兴致,张焌就想找个乐子。
第四节体育课,体育老师临时有事,让他们自己组队踢球。张焌和班上的男生就开始计议捉弄莫多。
石岭中学校舍的后面有块废地,方方正正,天然是个足球场。分队以后,莫多被挟迫进去,只好硬着头皮受他们摆布,他身小体弱,一来二去就“赶鸭子”了,在场上喘粗气。张焌一伙要么故意用脚绊他,要么故意用球砸他,场上就只是一场捉弄人的表演。所有的男生,包括看台上无所事事的女生,都笑破了肚子。
这时体育老师来了,是苏妮私下找来的。几个男生嘀咕了一声“马屁精”对苏妮显然很不友好。
体育老师说:“你们在胡闹什么?”
张焌嘻皮笑脸的:“没那样的事,我们好好的。”他回顾了一下后面男生:“你们吭气呀!”男生都附和张焌。
体育老师也没有办法,他悻悻地瞪了张焌他们几眼。
苏妮拉莫多到石阶旁的水龙边,她掏出手绢递给他,示意他濡湿了抹把脸。
“你真是个木头,就听他们摆布?”
他低着头,盯着那条手绢。
“我把你的手绢弄脏了。”
“那你洗了还给我。”
他捧着手绢,然后揣进了怀里。
“谢谢你对我好。”
“你不也这样嘛。”
他闻到一股凤仙花的香味,轻声的说:“你做我朋友可以么?”
“当然。”
“我是说,女女朋友。”
“女朋友”这个词,说出来心里也是颤巍巍的,在他心里,这只是“顶顶亲密”的含义。
“傻瓜,我只是同情你!你没法保护我,你看你,自己也负伤了!”
她说的是对的,他低下头,他知道她和韦特的关系,他只是忍不住想这样对她说。他也并没有受打击的感觉,反而很愉快。
课本上通篇都是道德修养、理想情操吧,现实怎么会大不相同呢?教化的东西只是用来看的?而不是人内心的需要?以自己的生活体会,这世上简直少有可以亲善的事物,是不是人生下来就是恶的?
一个人的容貌不雅有什么过错?性情平和口舌笨拙又有什么过错?可这竟然成为不可容忍的事物。那些男生不用说了,凌辱他家常便饭似的;就是那些女生,也大都幸灾乐祸,仿佛他是怪物,活该受捉弄。他还记得有一次全班学跳集体舞,所有人都牵手围成一圈,可他却被排除在圈子之外,连那个丑陋的女生也拒绝碰他的手。可是苏妮的关切总是出现在他最颓废的时刻,他的受虐感被另一种异样的感受代替,他的恨意反而减弱了。他无法理解苏妮的不同,难道真正的美是完美的,不仅表现于外表,也出现于心灵?
他敬慕她,在心里把她当作了一尊女神。
已经是黄昏了,往常这个时候父亲是会在家的,因为要做饭来吃。
莫多出来找父亲,到摆摊的地方看看,父亲不在。问那里其他的人,说城管来过了,收了他父亲的家什。
莫多就顺着别人的指示找去,他父亲正在哀求一个人:“同志,您行行好,还了我的家当!”
父亲是三十年代的人,大概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赶上了不饿肚子的好时代,对同志这个称谓特别有感情,哪晓得这个称谓已经悄然失去了原有的色彩。
那个人正威武得很,一只脚踏在手推车上:“你说我不行好?”
莫老实不好接嘴,还是央求:“还了我的家什,我就这点本钱!”
那人说:“我告诉你,我从来只做好事!不做坏事!”说着,将那两只新近买来的保温瓶,一手一个,掼到了地上。
玻璃满地,他捡起这块,又摸起那块,恨不能手上有一股磁力去粘合。哑暗着嗓子说:“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回到家,莫多扶父亲坐下。揭开桌上的纱罩,见只有一两样残菜,没有剩饭。他第一次学着父亲那样往饭煲里捧了一捧米,并且也像父亲那样略一犹豫,又加了一捧。因为要预下明天中午的那顿饭。残菜就在铁锅里热了热。
饭菜好后,边吃边在桌上和父亲说话:“爸,你也一天天的老,让我做点什么去!”
父亲倒没生气,筷子停在半空:“你真的不念了?”
“念不出味来!”他大口扒着饭,饭粒儿粘在唇上。
父亲扶着椅子背,侧身一手按着额头,说:“唉,让我想想,先不要急”
在二年级开学以后,学校张榜公布了一份名单——所有无法升学的人都在其中。但这却是一份赦免名单。虽然成绩无法合格,学校却破格让众多的人升到了二年级,公示里含着警示与宽怀并重的意味。
莫多的心情因为名单里有自己而无法平静,但校庆大典让名单上的很多人抛开了它。张焌一伙的“群魔狂舞”让莫多更加茫然。张焌和其他几个男女太保,穿着水磨兰牛仔裤,捉成三对在露天舞台上大跳迪士科,师生们对摇曳的身体充满羡慕的目光。
流行是一种美好的事物,在迪士科、牛仔裤和港台歌曲刚开始风靡的火热年代,尤其是这样。但最先尝试流行的人,却往往是我们意外的。
很多人都唱了通俗歌曲,师生们是这样,苏妮和韦特也是这样。一曲请跟我来的深情对唱,使苏妮原谅了韦特。
莫多于是想到了那一天韦特抛下她离开的情景,他觉得苏妮很轻率的原谅了他,但是他又责怪自己没有资格来这样想,最后,怅怅然的感受占据了一切。
第二天所发生的“毁榜事件”使原有的欢庆骤然成为震怒,宽赦的情怀也被冷厉所代替。那张公示的名单被人撕去了一角,学校在各个班级彻查,查到他们班上时,居然在莫多的抽屉里找到了失去的一角。
是故意放进去的,当然时间并不太久。但他不太会辩解,而且别人也没有耐心去听他吞吐的解释。于是学校不由分说,用广播批评他,责罚他写一份检讨。
他坠入落寞,被侮辱的痛苦里,然后他毒毒地笑了,对自己笑。他不久就写了一份检讨,花了他不少的时间,比他们平常写的作文都长,它一反他平常的性格,变得歪腻嘻笑起来。校主任倒没有想到,读到后来,才明白那检讨的嘲讽意味。校主任就干笑了几声,没有去难为他。
那其实也是写一份“退学说明”那表明他已下定的决心。
莫多去向苏妮辞行。正值课间,苏妮说:“要走?”他嗯了一声后,她又说:“我知道你被冤枉。能不走吗?”
“不能。”他说。
后面她没有话。这时的空气相当静穆。
莫多见她这样,怅情更加沉重。
病退多年的父亲到了正式退休的年龄,恰好工厂里允许招收子弟顶替,俗称“顶职”父亲十分喜悦,身子骨突然轻快了,一趟二趟往厂里跑手续,终于跑了下来。
1987年春天,莫多满十八岁,开始随班组赴省外某个工地干活。师傅们的年龄都比他大,显然是一个成年人的世界了,这就叫走进社会吗?一个成年人的社会,该是一个理性和善意的社会了,因为人生的许多道理都成熟在他们的心里。
他虽然涉世不深,缺少人生的历练,但多年接受的课本上的教谕,已经深入到内心,在换取了一个崭新的环境,所有的灰心冷意都被他抛弃,美好的期待又重新复活,他重新信若自己的理想,并在心里暗自庆幸自己。
他对工地的一切感到新鲜,环境的不善虽然是他没有想到的,他仍然可以忍受。接下来,他却碰到了人心的不善。同样是没有想到的。
他碰到了王迁。他觉得他就是张焌的附体。虽然,张焌仍然是一个活人,但是他远离了他,忘记了他。可是王迁的出现,偏偏又在此刻。
王迁是同一批“顶职”进厂的,他是原副厂长的儿子,二十出头的王迁,没进厂的时候,已经在社会上混迹多年。
王迁机灵老练,出手大方,烟来酒去的,早和师傅们混得厮熟。他不懂这些野路数,本来是想诚心求教,学些技能,问这个不知道,问那个不理会。他便发现,他猥琐懦弱,口舌笨拙的样子,仍然不受欢迎。
王迁给莫多起了个“巴杆”的外号,原是俗指起重机的吊臂,其实却带着歪邪的意思。王迁和他交好的哥们取笑他时,便分开大腿,念念有词:“巴杆!起!起!”一伙促狭鬼乐呵呵的笑,巴不得有乐子,不少人开始附和王迁捉弄他。
那些师傅都拿大,苦重体力都让他去做,也不管他经不经受得起。他不敢躲懒,十来米长的脚手架管,蚂蚁撼树一样撼在肩上。还有人变着法儿把他指使得车轮飞转,拿了这个来说不对,取了那个来说不好,借机把他嘲来讽去。知道他父亲莫老实的人说:这爷儿俩个一个德性,一个模子刻的!软柿子蛋!笨瓜核儿!
别人嘲讽他,他可以当没听见,可是那些人竟然在羞辱他的父亲!
工活做得极杂,装这样那样的铁件,时方时圆;得自已搭脚手架上高,每天一脸粉尘一脸灰,一身油污一身泥。他不像王迁,可以躲在阳棚下避日头,别人知道他是副厂长的儿子,不看僧面看佛面。再说他们没少吃喝王迁的,吃人家的嘴软。他下班累得要蜕层皮,工作服不脱,倒在床头不想起来。脑子里呢,空空洞洞的,有过的想法都荡然无存了。
这天下班,他取了电水壶烧水。那壶是每间寝室一个的公用,他和王迁住在一块,他刚抓住壶把,王迁就来抢。他把那壶往地上一墩,走出门去。
第二天歇工回来,早上洗过的晾在窗台上的球鞋就不见了。四下里寻找,在公厕的便坑里找到一只。仔细再找,另一只扔在住所的屋顶上。
他表露的那点气愤遭到了报复,他于是再不敢气愤了,洗了洗重新晾上。又一天下班,发现不见了水杯里放的牙膏。他也不找了,躲到外面的树林里,一阵阵摧毁肺肝的哭。
他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神情颓废如旧,他很少理什么人,其他人也很少理他,对于挖苦和调笑他从来不作声,使唤他做事他照样做;回人的目光呢,有的人注意到了,瞳孔里有寒冰一样的东西,就在那么一瞬闪过。
最近每天夜里,王迁同人打麻将到深夜,杂乱的声浪贴着他的耳朵,屋内弥漫着呛人的烟味。他特别能忍,忍其实很简单,不吱一声就行了。
但毕竟睡眠打了折扣。睡不着时,坐在床头发呆,或者看几页书。巴黎圣母院他时常带着,卡西莫多的名字,和他的名字只差两个字,他十分好奇,是一种巧合吗?或者,他在近似于他的命运?他不自觉的将自己与他化在了一起。
翻到刑场上,爱斯美拉达给卡西莫多送来一罐水,他很自然就想到了苏妮,她张开双臂护着他,她掏出手绢让他拭除伤痛她有些像她吧,一样的善良,一样的美与丑在面对。手绢,手绢在哪里?
他在胸口摸着,手绢就折在贴身的衣袋里,手绢上还留有凤仙花的香气。他一直舍不得洗,他怕洗掉了凤仙花的香气。他展开手绢,陶醉地贴近它。
是否也误入了某个“奇迹大院”呢?是否也因祸得福地看见美呢?还有邪恶的弗洛罗,他也无处不在的出现,是梦也是现实吧。莫多这少年又是喜又是悲,满眶的泪水。
时钟已逾零点,屋里的几个人暂时住了牌,在桌上摆了夜宵来吃。
王迁动了奇念,忽然走过去,抓起那方手绢说:“这是谁的?偷偷摸摸的看!”
他手一伸说:“给我!”
王迁不给,乜斜着眼:“你说是谁的,我高兴就给你!”
他不屑告诉他。王迁对另外几个说:“啧啧,还挺花花肠子!那我就当是给我了。”
他笑,另外三个也笑,然后王迁却像木头一样倒在了地上。身体在地上一虬,虬过身来,肋上露出一截刀柄。
这三个人都懵了,眼睛里充满了惊恐。
以后很多人看到莫多像看到了鬼魂,他双目闪着仇愤的光茫,瘦弱的身躯消失了,肌肉结实的他,袖口里时刻不离地藏着一把短刀。这种恐惧对于王迁也不例外,他看见他再也笑不出来。
工地上的人在心里抱怨王迁,他让一个人人可欺的老实佗子变成一个受虐狂,一个充满危险的人物。他们也知道,那把刀如果再深入一点,王迁已经不复存在。
一年后,王迁真的不复存在,他死于瓦斯中毒。这其实与受欺侮的少年无关,但少年却会想到他,想到自己是怎么变为另一种状态。
尽管他仍旧很努力的干活,即使无人指派也会去做,仿佛并没有发生什么。然而,他的心里已经变得猜忌和多疑,也变得十分易怒,常常用竭斯底里去对抗。他走向更加的孤独,并且与其他人更加隔核,他不会主动走近任何人,任何人也别想走近他。
结果可想而知,他在无数看不清的暗斥和憎恨之下,终于离开了那里,从此没有回头。他开始了四处游荡无所事事的生活,他每天仍然会吃父亲做给他的粗菜淡饭,他习惯这样的日子,所以温饱并不挑剔。
父亲莫老实头发又白了一把,唉声叹气。他装作没看见,他和父亲已经没有什么话说,他在从心里瞧不起父亲,他甚至恨他的父亲。
哪怕在最孤独的时候,他的手却情不自禁地探到了那把怀揣的短刀,刀柄被他的手摩挲得溜滑温暖。一个孔武有力的兄弟在守护着他,谁也无法夺走。当他拔出它时,它闪着犀利的银白色彩。
他就像狼一样,呲露着獠牙防止侵害。狼的烈性,不仅使受到的伤害得以降低,也从其他物类那里获得了相应的“公平”这些是用再多的忍让和屈辱也无法换得的。所以,他再也不愿做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这个世界对弱善的摧残,正在让弱善进一步消亡,让强暴和摧残与日俱增。对抗强暴与摧残,只有用同样的强暴与摧残来抗衡。
然而,他还不是一只真正的狼,至少他不会主动进攻别人。他的心里仍然纯净,没一丝杂质,所以即使在饥渴之中,他也能够坚持和忍受。在通常的情况下,不需要反抗什么,那么他就要忍受,他不会做出他憎恶过的事物。有时,他甚至怀疑自己只具有狼的外在表现,骨子里仍然是羊。有时他觉得“那样”是好的,却伴随狂燥与不安,而“这样”虽然不好,却让他的精神得到松驰,他心里还是爱着那只羊?
现在,他只能这么对自己说,他可能是一只狼,也可能仍是一只羊。
回到这个城市以后他又想到了石岭中学,对那儿他没有什么留恋,却想到了许多过往。那些过往只有在那里寻找踪迹,至少可以睹物回忆,除此也别无办法。
当然,他离开得太久,事物应该会发生一些改变,像以前老校舍后面那块荒地上,就已经树起了一栋新楼,让他感到陌生。他在那门外徘徊了一阵,才往大门内走去。
“你找谁?”
门房换了一个老头,他打量着他。
他朝老头走过去,他说了以前老师的名字,还有那个班。他知道这么说才可以知道答案。
“那个班呀,早毕业了,”老头很奇怪“你要找谁?”
“哦,那算了。”
果然是他预料的那样。
他谢了老头以后,快步离开了。
越走,心里越空落。最后,他停在路边想,从此到哪里找这一份牵挂?从此这一份牵挂变得如此渺茫!
为什么还有这种感觉?这不对,她给予他的是友好,是同情,他一直觉得这些来之不易,他没有觉得不公平。反过来说,又有谁给过他这些呢?那么,他难道不是更应该充满感激的情怀吗?
这就是一种命运吧,这种命运在提醒他,他所期望的不过是看到她,假如真的看到,又会怎样呢?那或许又是更加的空落吧。
在老黄那儿挣活缘于老黄的仗义。其实老黄是个难得的好人,只是他并不喜欢老黄分给他的那碗饭。
那天他找活找了好久,昏昏沉沉来到一处地方,没有多看就跟着一些人稀稀溜溜进到屋里。直到发现前方挂着的白屏,才明白是个小录相厅。
才往外走,老黄把他拦下了“别走啊,我这里清淡得很,就给个面子吧!”
他说他是误走进来的,身上没有一分钱,需要找个挣钱的地方。
老黄看他踏实,就说你要不嫌弃就在这儿干吧,还真缺个扫地做杂活的。他就留在了老黄那儿。
路边的客运站搬走后,生意的确清淡了很多。老黄很着急。那阵子,很多地方都有这种简易录相厅。老黄平常放的是港台片,后来觉得这样不行,偷偷夹杂一些毛片进去,情况就真有些好转。
莫多没有想到会这样,有些片子不堪入目,在他心理上产生了不适。
他曾经做过连自己也觉得脸红的梦,他并没有觉得有意,但还是发生了,他和朦胧的女性在一起,他们谈着恋爱,拥抱,亲吻,然后不由自主,他的下体湿了,当他被凉津津的液体弄醒后,他恍然觉得那个女性最后变成了苏妮。
他当然觉得那样的梦特别愉悦,但他更觉得自己可耻,可恨——怎么竟然那样!在现实中他从来没敢那样想象,那是对苏妮的不洁净。
莫多从来以为两情相悦就是快乐,两心相吸就是爱情。肢体的亲昵当然也可以存在,像他梦境出现的景象在他觉得也是幸福和圣洁的。他第一次在毛片里看到彻底的女体,他十分的惊奇,而那些男女所做的形状,也让他血脉贲张,他再一次感到自己的可耻。他对男女之间的事情忽然有点恍然,这种强占在他心里的感受,大大刺痛了他原有的感受。于是他觉得现实有时意外的可怕。最后,他把那些看成是夸张的,丑陋的,也是变态的和刻意的,在内心的排斥中,他感到十分的恶心。
黄叔那里偶尔也会发生一些事情。比如看片的两拨人因为这样那样的芝麻小事发生磨擦,就几乎要干起架来。来看片的人中,歪歪邪邪的人本来就有不少。
依着黄叔的活泛性子,拆解一些小是小非本来也不是问题,有一次却闹得太大,两边都不收场。黄叔怕的是黄了场子,搅到他们中间,拉这个劝那个都不行。那些人倒怪黄叔多事,拳脚都落在他的身上。
莫多却依稀看到自己那年被张焌一伙围殴的情景,身上的血沸烧起来,他的喝喊并没有引起他们的在意,那把短刀于是放弃了沉默,它迅速地扎在一个人的屁股上,引起疼痛的嚎叫和跳跃。
这就静谧下来,那把刀仍然在他手里握着,一些血迹并不能覆蔽吐出的寒光。黄叔从地上爬起来,他说:“都别动,有话好说”
事情最终还是得到平息。黄叔主动的包揽,以他的蚀财免灾和敦促莫多回避而结束。莫多再一次惊世骇俗,连黄叔也吓坏了。出于对他仗义的回报,黄叔给他介绍了另一份工作。
他真的像一只狼,飘无定所,一会儿从这头走到那头,一会儿又从那头走到这头;迷失了最终的方向,没有固定的目标。这时的城市其实在发生很大的变化,生活中似乎在充斥更多的狡诈、残忍和自私,浮燥和贪婪随着信仰时代成为过去而空前高涨,信仰失落留下的空白正被物欲所代替,成为一种类似信仰的东西。
林立着的高楼,以一种高明度呈现在城市之中,恣意据有城市并成为主人,商业区、商品房在出现,汽车在增多,马路在不断翻修、拓建许多新生事物象雨后春笋一样,连同它们的价值认识一起涌进人们的大脑。
可是城市的颜色还是有着千差万别的明暗度,高楼大厦的阴影交叠重复,大片大片的块状又是充满创伤和失落的低房矮屋组成的背景。那是美术上的不饱和的色调,那种色调是鸽子也只能徘徊的天空。
一座老旧的仍保持上世纪六十年代风貌的平民区里,靠近新马路边沿的一间小平房里,女主人在抱怨着她的丈夫,这越来越爱唠叨的肿脸泡的女人惹得男人很不耐烦:“你嫌日子不好?你不瞅瞅自己,是做娘娘的命么?”
女人大光其火:“说说还不行?我年轻时的模样,咱女儿就是样版!这命,就是你说的那么简单?嫁给你倒霉透了!”女人说后给她女儿梳头。她特别想给她梳,直到现在还这样。以前她坐着小凳给她梳,现在她得踮着脚尖给她梳——她的个头早就窜过她了。这母亲亲眼看着女孩子的变化,胸脯挺拔,模样越来越俊俏,她的头发垂及到小巧的腰身,柔顺光滑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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