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沉默,源于他的不善表达。
很多时候,我很怀疑自己的气质是否遗传自父亲。在长相上,我跟父亲也有几分相似之处。以至于以前去我家附近理发的时候,理发师傅很快就能认出我是谁家的孩子,虽然只是初次见面。
父亲生于农村,长于农村。他的个头不高,一米六多的样子。在兄弟四人中,排行老幺,连个子也属最小。大概小时候个头一直长不大的缘故,大家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咪仔”(方言“小个子”)。在村里,说起父亲的正名,基本没几个人知道,可要是一说小名,几乎无人不晓。
小时候,我特别惧怕他,潜意识里还掺杂些许怨愤的情绪。他虽然不怎么说话,却总显得很霸道很威严甚至冷酷。说得严重点,作为一家之主,他就像个独裁专制的暴君似的。儿时平常一家人围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多嘴的我总喜欢开一些玩笑讲一些趣闻,可每当我讲得兴味盎然之时,父亲总会适时严厉地出声制止道:“吃饭就吃饭,说什么闲话呢!安静吃饭!”话音甫一落地,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尴尬沉闷起来。我的兴头被压了下去,心中感觉很不是个滋味。
偶尔,在一些事情的决策上,我也会跟父亲起争执唱黑脸。那时,我自认为书读得比他多,道理懂得也比他多,总喜欢据理力争,逞口舌之快。可他最后一例端出父亲的架子拿出家长的威严来镇压我,不容我等儿辈挑衅蔑视他的权威。我的气焰最终蔫了下去,——没办法,谁让我是他女儿呢!记得有一次,也不知堂姐说错话还是怎么的,总之父亲竟然追着她满大院地跑,吓得堂姐呱呱大叫,连声求饶。遥想那时的父亲还很年轻很有活力。
听说父亲小时候比较调皮任性。父亲曾有两个未出阁的妹妹,在我出生之前都已夭折。其中一个是跛脚残疾人,只能在地板上挪动着行走。父亲就经常欺负她,抢她东西,然后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听的时候,我简直不能想象如此沉默的父亲当年会是那样子。也许是年少轻狂使然吧。
那个年代的教育方式在今天看来确实有些粗暴残忍,甚至难以想象。动不动就是皮鞭加棍棒伺候,小孩子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只能乖乖认命,然后悔改。不惟学校的教育如此,家里同样也是如此,——或许在农村更为普遍一些吧。小学时我曾亲眼看到邻居秋梅被她父亲吊起来暴打的场景,至今印象深刻。秋梅做错事,她的父亲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为了惩罚她的不规行为,他就把她用绳子吊在大厅里,抽出皮带一直甩打。围观的人都在旁劝解,秋梅也一直哭着求饶,哭声震天动地,可他依旧不为所动,始终没有停下手中挥舞的皮带。这种惨状大概持续了半天之久。那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而已。记忆中,父亲也曾说着说着就抽出腰上的皮带抽打妹妹。那是父亲气极的时候,平时至多不过骂几句完事。妹妹性格较为倔强,被鞭打的时候还一味地抱臂蹲在地上不肯逃走,只是哇哇大哭。母亲说,这样的孩子难管教,被打时要跑起来才好。
父亲对我的态度开始变得柔和起来,不再像以往那般强硬,大概是我去厦门上大学之后的事情。毕竟,四年之中,我们一直分隔两地,一年之中我根本回不了几趟家。这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不仅大大改善了我们父女之间的关系,同时也让我和妹妹这两个平时关系不怎么要好的姐妹开始变得热络亲密起来。也许,在父亲看来,我这个女儿真的长大了,从我单飞厦门之后。于是,我不再仅仅是他的女儿,同时也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个体。我也有自己的个性和思想。因此,他开始尊重我,在一些重要问题上,还会问询我的意见建议。
母亲说,父亲年轻的时候去厦门参军过,汽车火车老早都坐过,身体也很强壮,冬天衣服穿得很少也不觉得冷。平日里一说起坐车这码事,父亲总会骄傲地宣称他最喜欢坐车时那种颠簸的感觉,颠簸的幅度越大越好,那感觉真是飘飘似仙。那年我大学师范毕业,选择来到这个偏僻的小镇执教。第一次来学校是父亲带着我坐车过来的。由于刚参加工作的缘故,我的内心充满憧憬和幻想,平时晕车的我突然不晕车了。可父亲却有些晕车,下车的时候一脸憔悴痛苦之色。尽管,从家到学校的距离不过三十多公里。以后父亲基本不坐车了。也是从那时开始,我觉得父亲老了。刚到学校,一找到安身落脚的宿舍,父亲就忙和着上街帮我添置床桌椅锅碗瓢盆一类的生活用品。这些事情忙完时,一天已经过去了。夕阳下,父亲又独自一人坐车回去了。望着渐行渐远的车,我的心里五味杂陈。至此“父亲”这个词汇在我心中才开始变得温暖起来。
这些年来,父亲越发显得苍老了。不仅患有间歇性咳嗽的老毛病,耳朵也不那么灵光了。打电话的时候,他经常听不清对方说的话,然而依旧是话语无多。五十开几的年纪,发丝却满布银光,除却寥寥的一些黑发。脸上的皱纹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陆续冒长出来,深深浅浅地镶嵌在略黑的脸庞上。
我想,因为儿女,父亲的思虑太多太深了。只是,父亲的内心一直是我无法到达的地方。
现在,秋冬季节一到,父亲就特别怕冷,衣服穿得再厚却还是容易得感冒,久病不愈。看着这样的父亲,我的心中总会突然涌起一种说不出的痛楚,还有些苦涩凄凉的况味。
——父亲是真的老了。
走过千山万水的岁月旅程后,我们都在慢慢老去。有一天,我也会变得像父亲这般苍老,这般衰弱无助。现在,趁我还年轻力壮的时候,我想我能多给父母一些关注的目光,哪怕是电话里一句清浅的问候。
2010。1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