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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卷卢太学诗酒傲公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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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河东岸浮丘高,竹舍云居隐凤毛。

    遂有文章惊董贾,岂无名誉驾刘曹。

    秋天散步青山郎,春日催诗白兔毫。

    醉倚湛卢时一啸,长风万里破洪涛。

    这首诗乃本朝嘉靖年间一个才子所作。那才子姓卢,名-,字少-,一字子赤,大名府浚县人也。生得丰姿潇洒、气宇轩昂,飘飘有出尘之表。八岁即能属文,十岁便娴诗律,下笔数千言,倚马可待,人都道他是李青莲再世,曹子建后身。

    一生好酒任侠,放达不羁,有轻财傲物之志,真个名闻天下,才冠当今。与他往来的,俱是名公巨卿。又且世代簪缨,家资巨富,日常供奉,拟于王侯。所居在城外浮丘山下,第宅壮丽,高耸云汉。后房粉黛,一个个声色兼妙;又选小奚秀美者数人教成吹弹歌曲,日以自娱。至于僮仆厮养,不计其数。宅后又构一园,大可两三顷,凿池引水,叠石为山,制度极其精巧,名曰啸圃。大凡花性喜暖,所以名花俱出南方。

    那北地天气严寒,花到其地,大半冻死,因此至者甚少;设或到得一花一草,必为金-大畹所有,他人亦不易得;这浚县又是个拗处,比京都更难:故宦家园亭虽有,俱不足观。偏有卢-立心要胜似他人,不惜重价,差人四处购取名花异卉,怪石奇峰,落成这园,遂为一邑之胜。真个景致非常!但见:

    楼台高峻,庭院清幽。山叠岷峨怪石,花载阆苑奇葩。水阁遥通竹坞,风轩斜透松寮。回塘曲沼,层层碧浪漾琉璃;叠嶂层峦,点点苍苔铺翡翠。牡丹亭畔,孔雀双栖;芍药栏边,仙禽对舞。萦纡松径,绿陰深处小桥横;屈曲花歧,红艳丛中乔木耸。

    烟迷翠黛,意淡如无;雨洗青螺,色浓似染。木兰舟荡漾芙蓉水际,秋千架摇拽垂杨影里。朱栏画槛相掩映,湘帘乡幕两交辉。

    卢-日夕吟花课鸟,笑傲其间,虽南面至乐,亦不是过。

    凡朋友去相访,必留连尽醉方止。倘遇着个声气相投,知音知己,便兼旬累月,款留在家,不肯轻放出门。若有人患难来投奔的,一一俱有资助,决不令其空过。因此四方慕名来访者,络绎不绝。真个是:

    座上客常满,尊中酒不空。

    卢-只因才高学广,以为掇青紫如拾针芥。那知文场不利,任你锦绣般文章,偏生不中试官之意,一连走上几科,不能够飞黄腾达。他道世无识者,遂绝意功名,不图进取,惟与蚤人剑客、羽士高僧,谈禅理,论剑术,呼卢浮白,放浪山水,自称浮丘山人。曾有五言古诗云逸翮奋霄汉,高步蹑天关。

    褰衣在椒涂,长风吹海澜。

    琼树系游镳,瑶华代朝餐。

    恣情戏灵景,静啸喈鸣鸾。

    浮世信淆浊,焉能濡羽翰!

    话分两头。却说浚县知县,姓汪名岑,少年连第,意气扬扬。只是贪婪无比,性复猜刻,又酷好杯中之物,若擎着酒杯,便直饮到天明。自到浚县,不曾遇着对手。平昔也晓得卢-是个才子,当今推重,交游甚广。又闻得邑中园亭惟他家为最,酒量又推尊第一。因这三件,有心要结识他,做个相知。差人去请来相会。谁知卢秀才却与他人不同。别个秀才要去结交知县,还要挨风缉缝,央人引进,拜在门下称为老师,四时八节馈送礼物,希图以小博大。若知县自来相请,就如朝廷征聘一般,何等荣耀,还把名帖粘在壁上,夸炫亲友。这虽是不肖者所为,有气节的未必如此,但是知县相请,也没有不肯去的。偏是那卢-被知县一连请了五六次,只当做耳边风,全然不睬,只推自来不入公门。你道因甚如此?他才高天下,眼底无人,天生就一副侠肠傲骨,视功名如敝屐,等富贵犹浮云。就是王侯卿相,不曾来拜访,要请去相见,他也断然不肯先施,怎肯轻易去见个县官?真个是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绝品的高人。这卢-已是个清奇古怪的主儿,又撞着知县是个耐烦琐碎的冤家。请人请到四五次不来,也索罢了,偏生只管去缠帐。见卢-决不肯来,却倒情愿自去就教。又恐卢-他出,先差人将贴子订期。差人领了言语,一直径到卢家。把帖递与门公,说道:“本县老爷,有紧要话,差我来传达你相公,相烦引进。”门公不敢怠慢,即引到园上,来见家主。

    差人随进园门,举目看时,只见水光绕绿,山色环青,竹木扶疏,交相掩映,林中禽鸟,声如鼓吹。那差人从不曾见这般景致,今日到此,恍如登了洞天仙府,好生欢喜,想道:

    “怪道老爷要来游玩,原来有恁地好景!我也是有些缘分,方得至此观玩这番,也不枉为人一世。”遂四下行走,恣意饱看。

    弯弯曲曲,穿过几条花径,走过数处亭台,来到一个所在:周围尽是梅花,一望如雪,霏霏馥馥,清香沁人肌骨。中间显出一座八角亭子,朱甍碧瓦,画栋雕梁,亭中悬一个匾额,大书“玉照亭”三字。下边坐着三四个宾客,赏花饮酒,旁边五六个标致青衣,调丝品竹,按板而歌。有高太史梅花诗为证:

    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寒依疏影萧萧竹,春掩残香漠漠苔。

    自去渔郎无好韵,东风愁寂几回开。

    门公同差人站在门外,候歌完了,先将帖子禀知,然后差人向前说道:“老爷令小人多多拜上相公,说既相公不屑到县,老爷当来拜访;但恐相公他出,又不相值,先差小人来期个日子,好来请教。二来闻府上园亭甚好,顺便就要游玩。”

    大凡事当凑就不起,那卢-见知县频请不去,恬不为怪,却又情愿来就教,未免转过念头,想:“他虽然贪鄙,终是个父母官儿,肯屈己敬贤,亦是可取。若又峻拒不许,外人只道我心胸褊狭,不能容物了。”又想道:“他是个俗吏,这文章定然不晓得的。那诗律旨趣深奥,料必也没相干。若论典籍,他又是个后生小子,侥幸在睡梦中偷得这进士到手,已是心满意足,谅来还未曾识面。至于理学禅宗,一发梦想所不到了。除此之外,与他谈论,有甚意味,还是莫招揽罢。”却又念其来意——,如拒绝了,似觉不情。正沉吟间,小童斟上酒来。他触境情生,就想到酒上,道:“倘会饮酒,亦可免俗。”

    问来人道:“你本官可会饮酒么?”答道:“酒是老爷的性命,怎么不会饮?”卢-又问:“能饮得多少?”答道:“但见拿着酒杯,整夜吃去,不到酩酊不止,也不知有几多酒量。”卢-心中喜道:“原来这俗物却会饮酒,单取这节罢。”随教童子取小帖儿,付与来人道:“你本官既要来游玩,趁此梅花盛时,就是明日罢。我这里整备酒盒相候。”差人得了言语,原同门公一齐出来,回到县里,将帖子回复了知县。知县大喜。

    正要明日到户-家去看梅花,不想晚上人来报新接院不发起马牌,突然上任。汪知县连夜起身往府,不能如意,差人将个帖儿辞了。知县到府,接着按院,伺行香过了,回到县时,往还数日,这梅花已是:

    纷纷玉瓣堆香砌,片片琼英绕画栏。

    汪知县因不曾赴梅花之约,心下怏怏,指望卢-另来相邀。谁知卢-出自勉强,见他辞了,即撇过一边,那肯又来相请。

    看看已到仲春时候,汪知县又想到卢-园上去游春,差人先去致意。那差人来到卢家园中,只见园林织锦,堤草铺茵,莺啼燕语,蝶乱蜂忙,景色十分艳丽。须臾,转到桃蹊上,那花浑如万片丹霞,千重红锦,好不烂慢。有诗为证:

    桃花开遍上林红,耀服繁华色艳浓。

    含笑动人心意切,几多消息五更风。

    卢-正与宾客在花下击鼓催花,豪歌狂饮。差人执帖子,上前说知。卢-乘着酒兴,对来人道:“你快回去与本官说,若有高兴,即刻就来,不必另约。”众宾客道:“使不得。我们正在得趣之时,他若来了,就有许多文uu,怎能尽兴?还是改日罢。”卢-道:“说得有理,便是明日。”遂取个帖子,打发来人,回复知县。

    你道天下有恁样不巧的事:次日汪知县刚刚要去游春,谁想夫人有五个月身孕,忽然小产起来,晕倒在地,血污浸渍身子。吓得知县已是六神无主,还有甚心肠去吃酒。只得又差人,辞了卢。这夫人病体直至三月下旬方才稍可。那时卢-园中牡丹盛开,冠绝一县。真是好花,有牡丹诗为证:

    洛阳千古斗春芳,富贵争夸浓艳妆。

    一自清平传唱后,至今人尚说花王。

    汪知县为夫人这病,乱了半个多月,情绪不佳,终日只把酒来消闷,连政事也懒得去理。次后闻得卢家牡丹茂盛,想要去赏玩,因两次失约,不好又来相期,差人送三两书仪,就致看花之意。卢-日子便期了,却不肯受这书仪。璧返数次,推辞不脱,只得受了。那日天气晴爽,汪知县打帐早衙完了就去,不道刚出衙门,左右来报:“吏科给事中某爷告养亲归家,在此经过。”正是要道之人,敢不去奉承么?急忙出郭迎接,馈送下程,设宴款待。只道一两日就行,还可以看得牡丹,那知某给事又是好胜的人,教知县陪了游览本县胜景之处,盘桓七八日方行。等到去后,又差人约卢-时,那牡丹已萎谢无遗。卢-也向他处游玩山水,离家两日矣。

    不觉春尽夏临,倏忽间又早六月中旬。汪知县打听卢-已是归家,在园中避暑,又令人去传达,要赏莲花。那差人径至卢家,把帖儿教门公传进。须臾间,门公出来说道:“相公有话,唤你当面去吩咐。”差人随着门公,直到一个荷花池畔,看那池团团约有十亩多大,堤上绿槐碧柳,浓陰蔽日,池内红妆翠盖,艳色映人。有诗为证:

    凌波仙子斗新妆,七窍虚心吐异香。

    何似花神多薄幸,故将颜色恼人肠。

    原来那池也有个名色,唤做滟碧池。池心中有座亭子,名曰锦云亭。此亭四面皆水,不设桥梁,以采莲舟为渡,乃卢-纳凉之处。门公与差人下了采莲舟,荡动画桨,顷刻到了亭边,系舟登岸。差人举目看那亭子;周围朱栏画槛,翠慢纱窗,荷香馥馥,清风徐徐。水中金鱼戏藻,梁间紫燕寻巢,鸥鹭争飞叶底,鸳鸯对浴岸旁。去那亭中看时,只见藤床湘簟,石榻竹几,瓶中供千叶碧莲,炉内焚百和名香。卢-利头跣足,叙据石榻,面前放一帙古书,手中执着酒杯。旁边冰盘中,列着金桃雪藕,沉李浮瓜,又有几味案酒。一个小厮捧壶,一个小厮打扇,他便看几行书,饮一杯酒,自取其乐。差人未敢上前,在侧边暗想道:“同是父母生长,他如何有这般受用!就是我本官中过进士,还有许多劳碌,怎及得他的自在。”卢-抬头看见,即问道:“你就是县里差来的么?”

    差人应道:“小人正是。”卢-道:“你那本官倒也好笑,屡次订期定日,却又不来,如今又说要看荷花。恁样不爽利,亏他怎地做了官!我也没有许多闲工夫与他缠帐,任凭他有兴便来,不奈烦又约日子。”差人道:“老爷多拜上相公,说久仰相公高才,如渴想浆,巴不得来请教,连次皆为不得已事羁住,故此失约。还求相公期个日子,小人好去回话。”卢-见来人说话伶俐,却也听信了他,乃道:“既如此,竟在后日。”

    差人得了言语,讨个回帖,同门公依旧下船,划到柳陰堤下上岸,自去回复了知县。

    那汪知县至后日,早衙发落了些公事,约莫午牌时候,起身去拜卢。谁想正值三伏之时,连日酷热非常。汪知县已受了些暑气,这时却又在正午,那轮红日犹如一团烈火,热得他眼中火冒,口内烟生。刚到半路,觉道天旋地转,渐渐苏醒。吩咐差人辞了卢-,一面请太医调治。足足里病了一个多月,方才出堂理事,不在话下。

    且说卢-一日在书房中,查点往来礼物,检着汪知县这封书仪,想道:“我与他水米无交,如何白白里受他的东西?

    须把来消豁了,方才干净。”到八月中,差人来请汪知县中秋夜赏月。那知县却也正有此意。见来相请,好生欢喜,取回帖打发来人,说:“多拜上相公,至期准赴。”那知县乃一县之主,难道刚刚只有卢-请他赏月不成?少不得初十边就有乡绅同僚中相请。况又是个好饮之徒,可有不去的理么?定然一家家挨次都到。至十四这日,辞了外边酒席,于衙中整备家宴,与夫人在庭中玩赏。那晚月色分外皎洁,比寻常更是不同。有诗为证:

    玉宇淡悠悠,金波彻夜流。

    最怜圆缺处,曾照古今愁。

    风露孤轮影,山河一气秋。

    何人吹铁笛?乘醉倚南楼。

    夫妻对酌,直饮到酩酊,方才入寝。那知县一来是新起病的人,元神未复;二来连日沉酣糟粕,趁着酒兴,未免走了酒字下这道儿;三来这晚露坐夜深,着了些风寒。三合凑,又病起来。眼见得卢-赏月之约,又虚过了。调摄数日,方能痊可。

    那知县在衙中无聊,量道卢-园中桂花必盛,意欲借此排遣。适值有个江南客来打怞丰,送两大-惠山泉酒,汪知县就把一-差人转送与卢。卢-见说是美酒,正中其怀,无限欢喜,乃道:“他的政事文章,我也一概勿论,只这酒中,想亦是知味的了。”即写帖请汪知县后日来赏桂花。有诗为证:

    凉影一帘分夜月,天宫万斛动秋风。

    淮南何用歌招隐,自可淹留桂树丛。

    自古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像汪知县是个父母官,肯屈己去见个士人,岂不是件异事。谁知两下机缘不偶,临期却又生出事故,不能相会。这番请赏桂花,汪知县意要尽竟日之欢,罄夙昔仰想之诚。不料是日还在眠床上,外面就传板进来道:“山西理刑赵爷行取入京,已至河下。”恰正是汪知县乡试房师,怎敢怠慢?即忙起身梳洗,出衙上轿,往河下迎接,设宴款待。你想两个得意师生,没有就别之理,少不得盘桓数日,方才转身。这桂花果然:

    飘残金粟随风舞,零乱天香满地辅。

    却说卢-素性刚直豪爽,是个傲上矜下之人,见汪知县屡次卑词尽敬,以其好贤,遂有俯交之念。时值九月末旬,园中菊花开遍。那菊花种数甚多,内中惟有三种为贵。那三种?

    鹤翎,剪绒,西施。

    每一种各有几般颜色,花大而媚,所以贵重。有菊花诗为证:

    不共春风斗百芳,自甘篱落傲秋霜。

    园林一片萧疏景,几朵依稀散晚香。

    卢-因想汪知县几遍要看园景,却俱中止,今趁此菊花盛时,何不请来一玩?也不枉他一番敬慕之情。即写帖儿,差人去请次日赏菊。家人拿着帖子,来到县里,正值知县在堂理事,一径走到堂上跪下,把帖子呈上,禀道:“家相公多拜上老爷,园中菊花盛开,特请老爷明日赏玩。”汪知县正想要去看菊,因屡次失约,好难启齿,今见特地来请,正是挖耳当招,深中其意。看了帖子,乃道:“拜上相公,明日早来领教。”那家人得了言语,即便归家,回复家主道:“汪太爷拜上相公,明日绝早就来。”那知县说明日早来,不过是随口的话,那家人改做绝早就来,这也是一时错讹之言。不想因这句错话上,得罪了知县,后来把天大家私,弄得罄尽,险些儿连性命都送了。正是:

    舌为利害本,口是祸福门。

    当下卢-心下想道:“这知县也好笑,那见赴人筵席,有个绝早就来之理。”又想道:“或者慕我家园亭,要尽竟日之游。”吩咐厨夫:“太爷明日绝早就来,酒席须要早些完备。”

    那厨夫听见知县早来,恐怕临时误事,隔夜就手忙脚乱收拾。

    卢-到次早吩咐门上人:“今日若有客来,一概相辞,不必通报。”又将个名帖,差人去邀请知县。不到朝食时,酒席都已完备,排设在园上燕喜堂中。上下两席,并无别客相陪。那酒席铺设得花锦相似。正是:

    富家一席酒,穷汉半年粮。

    且说汪知县那日出堂,便打帐完了投文公事,即便赴酌。

    投文里却有本县巡检司解到强犯九名,赃物若干。此事先有心腹报知,乃是卫河大伙,赃物甚多,又无失主。汪知县动了火,即时用刑拷讯。内中一盗甚黠,才套夹棍,便招某处藏银若干,某处埋赃几许,一五一十搬将出来,何止千万。知县贪心如炽,把吃酒的念头放过一边,便教放了夹棍,差个心腹吏带领健步衙役,押资前去,眼同起赃,立等回话;余盗收监,赃物上库。知县退坐后堂,等那起赃消息。从辰至未,承值吏供酒供食了两次,那起赃的方才回县,禀说:“却是怪异。东垦西爬,并没有半个锡皮钱儿。”知县大怒,再出前堂,吊出前犯,一个个重新拷掠。夹到适才押去起赃的贼。

    那贼因众人怒他胡说,没有赃物,已是拳头脚尖,私下先打过几顿。又县司兵拷打坏的,怎当得起再夹,登时气绝。知县见夹死了贼,也有些着忙,便教禁子狱卒叫唤,乱了半晌,竟不苏醒。汪知县心生一计,喝叫:“且将众犯还监,明日再审!”众人会意,将死贼混在活贼里,一拥扶入监去,谁敢道半个死字。又向禁子讨了病状,明日做死囚发出。汪知县十分败兴,遂想着卢家吃酒,即刻起身赴宴。此时已是申牌时分,各役簇拥着大尹,来到卢家园内。

    且说卢-早上候起,已至巳时,不见知县来到,差人去打听,回报说在那里审问公事。卢-心上就有三四分不乐,道:

    “既约了绝早就来,如何这时候还问公事!”停了半晌,音信杳然,再差人将个名帖邀请。卢-此时不乐,有六七分了,想道:“是我请他的不是,只得耐这次罢。”俗语道:“等人性急。”

    又候了半晌,连那投邀帖的人也不回来。卢-道:“古怪!”再差人去打听。少停,同着投邀帖的人一齐转来,回复说:“还在堂上夹人。门役道:“太爷正在恼怒,却放你进去缠帐!拦住小人,不放进去,帖尚未投,所以不敢回报。”卢-听见这话,凑成十分不乐,又听得说夹问强资要赃物,心中大怒,道:

    “原来这个贪残蠢才,一无可取,几乎错认了!如今幸尔还好!”即令家人撤开下面这桌酒席,走上前,居中向外而坐,叫道:

    “快把大杯筛热酒来,洗涤浴肠!”家人都禀道:“恐太爷一时来到。”卢-喝道:“-!还说甚太爷!我这酒可是与那贪残俗物吃的么?况他爽信已是六七次,今晚一定不来。”家人见家主发怒,谁敢再言,随即斟酒,供出肴馔。小奚在堂中宫商迭奏,丝竹并呈。卢-饮过数杯,叫小厮:“与我按摩一番,今日伺候那俗物,觉道身子困倦。”吩咐闭了园门。于是脱巾卸服,跣足蓬头,按摩的按摩,歌唱的歌唱。叫取犀觥斟酒,连饮数觥,胸襟顿豁,开怀畅饮,不觉大醉。将肴馔撤去,赏了小奚,止留果品按酒,又吃上几觥,其醉如泥,就靠在桌上,——睡去。家人谁敢去惊动,整整齐齐,都站在两旁伺候。

    里边卢-便醉了,外面管园的却不晓得内里的事。平日间宾客出进得多,主人又是个来者不拒、去者不追的,日逐将园门大开惯了,今日虽有命闭门,却不把在心上。又且知道请见任官府,倘若来时左右要开的,且停一会儿。挨落日衔山,远远望见县头踏来,急忙进来通报。到了中堂,看见家主已醉倒,吃一惊,道:“太爷已是到了,相公如何先饮得这个模样?”众家人听得知县来到,都面面相觑,没做理会,齐道:“那桌酒便还在,但相公不能够醒,却怎好?”管园的道:“且叫醒转来,扶醉陪他一陪也罢。终不然,特地请来,冷淡他去不成?”众家人只得上前叫唤,喉咙喊破,如何得醒。

    渐渐听得人声嘈杂,料道是知县进来,慌了手脚,四散躲过。

    单单撇下卢-一人。只因这番,有分教,佳宾贤主,变为百世冤家;好景名花,化作一场春梦。正是:

    盛衰有命天为主,祸福无门人自生。

    且说汪知县离了县中,来到卢家园门首,不见卢-迎接,也没有一个家人伺候。从人乱叫:“门上有人么?快去通报,太爷到了。”并无一人答应。知县料是管门的已进去报了,遂吩咐不必呼唤,竟自进去。只见门上一个匾额,白地翠书“啸圃”两个大字。进了园门,一带都是柏屏。转过弯来,又显出一座门楼,上书“隔凡”二字。过了些门,便是一条松径。绕出松林,打一看时,但见山岭参差,楼台缥缈,草木萧疏,花竹围环。知县见布置精巧,景色清幽,心下暗喜道:

    “高人胸次,自是不同。”但不闻得一些人声,又不见卢-相迎,未免疑惑。也还道是园中径路错杂,或者从别道出来迎我,故此相左。一行人在园中任意东穿西趟,反去寻觅主人。

    次后来到一个所在,却是三间大堂,一望菊花数百,霜英粲烂,枫叶万树,拥若丹锦,与晚霞相映。橙桔相亚,累累如金。池边芙蓉千百株,颜色或深或浅,绿水红葩,高下相映。

    鸳鸯-之类,戏狎其下。汪知县想道:“他请我看菊,必在这个堂中了。”径至堂前下轿。走入看时,那里见甚酒席,惟有一人,蓬头跣足,居中向外而坐,靠在桌上打-,此外更无一个人影。从人赶向前乱喊:“老爷到了,还不起来!”汪知县举目看他身上服色,不像以下之人;又见旁边放着葛巾野服,吩咐:“且莫叫唤,看是何等样人。”那常来下帖的差人,向前仔细一看,认得是卢-,禀道:“这就是卢相公,醉倒在此。”

    汪知县闻言,登时紫涨了面皮,心下大怒道:“这厮恁般无理!故意哄我上门羞辱!”欲待叫从人将花木打个稀烂,又想不是官体,忍着一肚子恶气,急忙上轿,吩咐回县。轿夫抬起,打从旧路,直至园门首,依原不见一人。那时已是薄暮,点灯前导,那些皂快,没一个不摇首咋舌道:“他不过是个监生,如何将官府恁般藐视!这也是件异事。”知县在轿上听见,自觉没趣,恼怒愈加,想道:“他总然才高,也是我的治下。曾请过数遍,不肯来见,情愿就见,又馈送银酒,我亦可谓折节敬贤之至矣。他却如此无理,将我侮慢!且莫说我是父母官,即使平交,也不该如此!”到了县里,怒气不息,即便退入私衙不提。

    且说卢-这些家人、小厮,见知县去后,方才出头。到堂中看家主时,睡得正浓,直至更余方醒。众人说道:“适才相公睡后,太爷就来,见相公睡着,便起身而去。”卢-道:

    “可有甚话说?”众人道:“小人们恐不好答应,俱走过一边,不曾看见。”卢-道:“正该如此。”叫管门的,打了三十板:

    “如何不早闭园门,却被这俗物直到此间,践污了地上!”教管园的:“明早快挑水,将他进来的路径扫涤干净。”又差人寻访常来下帖的差人,将向日所送书仪,并那-泉酒,发还与他。那差人不敢隐匿,遂即到县里去缴还,不在话下。

    却说汪知县退到衙中,夫人接着,见他怒气冲天,问道:

    “你去赴宴,如何这般气恼?”汪知县将其事说知。夫人道:

    “这都是自取,怪不得别人。你是个父母官,横行直撞,少不得有人奉承;如何屡屡卑污苟贱,反去请教子民。他纵是有才,与你何益?今日讨恁般怠慢,可知好么。”汪知县又被夫人抢白了几句,一发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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