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一夜无眠。
次早又是十五日,舜美捱至天晚,便至其外,不敢造次突入。乃成如梦令一词,来往歌云:漏滴铜壶声唱咽,风送金猊香烈。一见彩鸾灯,顿使狂心烦热。应说,应说,昨夜相逢时节。
女子听得歌声,掀帘而出,果是灯前相见可意人儿。遂迎迓到于房中,吹灭银灯,解衣就枕。他两个正是旷夫怨女,相见如饿虎逢羊,苍蝇见血,那有工夫问名叙礼?且做一班半点儿事。有南乡子词一首,单题着交欢趣的。道是:粉汗湿罗衫,为雨为云底事忙?两只脚儿肩上阁,难当。颦蹙春山入醉乡。忒杀太颠狂,口口声声叫我郎。舌送丁香娇欲滴,初尝甘露,非蜜非糖滋味长。
两个讲欢已罢,舜美曰:“仆乃途路之人,荷承垂盼,以凡遇仙。自思白面书生,愧无纤毫奉报。”素香抚舜美背曰:“我因爱子胸中锦绣,非图你囊里金珠。”舜美称谢不已。素香忽然长叹,流泪而言曰:“今日已过,明日父母回家,不能复相聚矣,如之奈何?”两个沉吟半晌,计上心来。素香曰:“你我莫若私奔他所,免使两地永抱相思之苦,未知郎意何如?”舜美大喜曰:“我有远族,见在镇江五条街开个招商客店,可往依焉。”素香应允。
是夜素香收拾了一包金珠,也妆做一个男儿打扮,与舜美携手迤逦而行。将及二鼓,方才行到北关门下。你道因何三四里路,走了许多时光?只为那女子小小一双脚儿,只好在蹀廊缓步,芳径轻移,轻抬绣阁之中,出没绣裙之下。
脚
又穿着一双大靴,教他跋长途,登远道,心中又慌,怎地的拖得动?且又城中人要出城,城外人要入城,两下不免撒手。
前后随行,出得第二重门,被人一涌,各不相顾。那女子径出城门,从半塘横去了。舜美虑他是妇人,身体柔弱,挨挤不出去,还在城里,也不见得,急回身寻问把门军士。军士说道:“适间有个少年秀才,寻问同辈,回未半里多地。”舜美自思:“一条路往钱塘门,一条路往师姑桥,一条路往褚家堂,三、四条叉路,往那一条好?”踌躇半晌,只得依旧路赶去。至十官子巷,那女子家中,门已闭了,悄无人声。急急回至北关门,门又闭了。整整寻了一夜。
巴到天明,挨门而出。至新马头,见一伙人围得紧紧的,看一只绣鞋儿。舜美认得是女子脱下之鞋,不敢开声。众人说:“不知何人家女孩儿,为何事来,溺水而死,遗鞋在此?”
舜美听罢,惊得浑身冷汗。复到城中探信,满城人喧嚷,皆说十官子巷内刘家女儿,被人拐去,又说投水死了,随处做公的缉访。这舜美自因受了一昼夜辛苦,不曾吃些饭食,况又痛伤那女子死于非命,回至店中,一卧不起,寒热交作,病势沉重将危。正是:
相思相见知何日?多病多愁损少年。
且不说舜美卧病在床,却说刘素香自北关门失散了舜美,从二更直走到五更,方至新马头。自念舜美寻我不见,必然先往镇江一路去了,遂暗暗地脱下一只绣花鞋在地。为甚的?
他惟恐家中有人追赶,故托此相示,以绝父母之念。素香乘天未明,赁舟沿流而去。数日之间,虽水火之事,亦自谨慎,梢人亦不知其为女人也。比至镇江,打发舟钱登岸,随路物色,访张舜美亲族。又忘其姓名居止,问来问去,看看日落山腰,又无宿处。偶至江亭,少憩之次,此时乃是正月二十二日,况是月出较迟,是夜夜色苍然,渔灯隐映,不能辨认咫尺。素香自思,为他抛离乡井父母兄弟,又无消息,不若从浣纱女游于江中。哭了多时,只恨那人不知妾之死所。不觉半夜光景,亭隙中射下月光来。遂移步凭栏,四顾澄江,渺茫千里。正是:
一江流水三更月,两岸青山六代都。
素香呜呜咽咽,自言自语,自悲自叹,不觉亭角暗中,走出一个尼师,向前问曰:“人耶?鬼耶?何自苦如此?”素香听罢,答曰:“荷承垂问,敢不实告。妾乃浙江人也,因随良人之任,前往新丰。却不思慢藏海盗,梢子因瞰良人囊金,贱妾容貌,辄起不仁之心。良人、婢仆皆被杀害,独留妾一身。
梢子欲淫污妾,妾誓死不从。次日梢子饮酒大醉,妾遂着先夫衣冠,脱身奔逃,偶然至此。”素香难以私奔相告,假托此一段说话。尼师闻之,愀然曰:“老身在施主家,渡江归迟,天遣到此亭中与娘子相遇,真是前缘。娘子肯从我否?”素香曰:“妾身回视家乡,千山万水,得蒙提挈,乃再生之赐。”尼师曰:“出家人以慈悲方便为本,此分内事,不必虑也。”素香拜谢。
天明,随至大慈庵,屏去俗衣,束发簪冠,独处一室。诸品经咒,目过辄能成诵。旦夕参礼神佛,拜告白衣大士,并持大士经文,哀求再会。尼师见其贞顺,自谓得人,不在话下。
再说舜美在那店中,延医调治,日渐平复。不肯回乡,只在邸舍中温习经史。光阴荏苒,又逢着上元灯夕。舜美追思去年之事,仍往十官子巷中一看,可怜景物依然,只是少个人在目前。闷闷归房,因诵秦少游学士所作生查子词云: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在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舜美无情无绪,洒泪而归。惭愧物是人非,怅然绝望,立誓终身不娶,以答素香之情。
在杭州倏忽三年,又逢大比,舜美得中首选解元。赴鹿鸣宴罢,驰书归报父母,亲友贺者填门。数日后,将带琴剑书箱,上京会试。一路风行露宿,舟次镇江江口,将欲渡江,忽狂风大作。移舟傍岸,少待风息。其风数日不止,只得停泊在彼。
且说刘素香在大慈庵中,荏苒首尾三载。是夜,忽梦白衣大士报云:“尔夫明日来也。”恍然惊觉,汗流如雨。自思:“平素未尝如此,真是奇怪!”不言与师知道。
舜美等了一日又是一日,心中好生不快,遂散步独行,沿江闲看。行至一松竹林中,中有小庵,题曰“大慈之庵”清雅可爱。趋身入内,庵主出迎,拉至中堂供茶。也是天使其然,刘素香向窗楞中一看,唬得目睁口呆,宛如酒醒梦觉。尼师忽入换茶,素香乃具道其由。尼师出问曰:“相公莫非越州张秀才乎?”舜美骇然曰:“仆与吾师素昧平生,何缘垂识?”
尼师又问曰:“曾娶妻否?”舜美簌簌泪下,乃应曰:“曾有妻刘氏素香,因三载前元宵夜观灯失去,未知存亡下落。今仆虽不才,得中解元,便到京得进士,终身亦誓不再娶也。”师遂呼女子出见,两个抱头恸哭。多时,收泪而言曰:“不意今生再得相见!”悲喜交集,拜谢老尼。乃沐浴更衣,诣大士前,焚香百拜。次以白金百两,段绢二端,奉尼师为寿。两下相别,双双下舟。真个似缺月重圆,断弦再续,大喜不胜。
一路至京,连科进士,除授福建兴化府莆田县尹。谢恩回乡,路经镇江,二人复访大慈庵,赠尼师金一笏。回至杭州,径到十官子巷,投帖拜望。刘公看见车马临门,大红帖子上写着“小婿张舜美”只道误投了。正待推辞,只见少年夫妇,都穿着朝廷命服,双双拜于庭下。父母兄嫂见之大惊,悲喜交集。丈母道:“因元宵失却我儿,闻知投水身死,我们苦得死而复生。不意今日再得相会,况得此佳婿,刘门之幸。”
乃大排筵会,作贺数日,令小英随去。二人别了丈人、丈母,到家见了父母。舜美告知前事,令妻出拜公姑。张公、张母大喜过望,作宴庆贺。不数日,同妻别父母上任去讫。久后,舜美官至天官侍郎,子孙贵盛。有诗为证:间别三年死复生,润州城下念多情。
今宵然烛频频照,笑眼相看分外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