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计去姑易 买舟送父难
哀哀我母生我躯,乳哺鞠育劳且劬。
儿戚母亦戚,儿愉母亦愉。
轻暖适儿体,肥甘令儿腴。
室家已遂丈夫志,白发蒙头亲老矣。
况复昵妻言,逆亲意。
帷薄情恩醴比浓,膝前孺慕摶沙似。
曾如市井屠沽儿,此身离里心不离。
肯耽床前一时乐,酿就终天无限悲。
老母高堂去复还,红颜弃掷如等闲。
蒸黎何必羡曾子,似此高风未易攀。
古云:“孝衰妻子。”又道:“肯把待妻子的心待父母,便是孝子。”因人无妻时,只与得父母朝夕相依,自然情在父母上。及至一有妻,或是爱她的色,喜她的才,溺她的情,不免分了念头。况且娶着一个贤妇,饥寒服食,昏定晨省,儿子管不到处,她还管(到。若遇那)不贤妇人,或是恃家中富贵,骄傲公姑;(或是勤吃)懒做,与公姑不合;或鄙啬爱小,嫌憎公姑费她供养;或妄嫌恶小姑小叔,疑心公姑护短偏爱,无日不向丈夫耳根聒guo絮;或到公姑不堪,至于呵斥,一发向丈夫枕边悲啼诉说。那有主意的男子,只当风过耳边,还把道理去责她,道:“没有个不是的父母,纵使公姑有些过错,也要逆来顺受。”也可渐渐化转妇人。若是耳略软,动了一点怜惜的念头,日新月累,浸润肤受齐来,也不免把爱父母稍懈。还有平日原怕她强悍,恐怕拂了她,致她寻了些短见,惹祸不小,便趁口说两句,这妇人越长了志了。不知夫妻原当恩爱,岂可到了反目比离?但祭仲妻道:“人尽夫耳,父一而已。”难道不可说“人尽妻也;母一而已”?还要是男子有主持。苦是大家恐坏了体面,做官怕坏了官箴,没奈何就中遮掩,越纵了妇人的志,终失了父母的心。倒不如一个庸人,却有直行其是的。
这事在姑苏一个孝子。这孝子姓周名于伦,人都教他做“周舍”他父亲是周楫。母亲盛氏。他积祖在阊门外桥边开一个大酒坊,做造上京三白、状元红、莲花白各色酒浆。桥是苏州第一洪,上京船只必由之路,生意且是兴。不料隆庆年间他父亲病殁了。
有个姊儿叫做小姑。他父亲在日曾许吴江张三舍。因周楫病殁,张家做荒亲娶了去,只剩他母子两身相倚,四目相顾。
盛氏因他无父,极其爱惜,拣好的与他穿,寻好的与他吃,叫他读书争气。那周于伦却也极依着教训,也极管顾母亲。喜的家道旧是殷实,虽没个人支持,店面生意不似先时,胡乱改做了辣酒店,也支得日子过。到了十五六岁,周于伦便丢了书,来撑支旧业,做人乖巧和气,也就渐渐复起父业来。
母亲也巴不得他成房立户,为他寻亲。寻了一个南濠开南货店钱望濠女儿,叫做掌珠,生得且是娇媚。一进门,独儿媳妇,盛氏把她珍宝相似。便也两夫妻年纪小,极和睦。
周于伦对她道:“我母亲少年守寡,守我长成,一个姊姊又嫁隔县,你虽媳妇,就是女儿一般。要早晚孝顺她,不要违拗。”掌珠听了,便也依他。
只掌珠是早年丧母的,失于训教。家中父亲溺爱,任她吃用,走东家,闯西家,张亲娘,李大姐,白话惯的。一到周家,盛氏自丈夫殁后,道来路少,也便省吃俭用,邻舍也不来往,掌珠吃也就不得像意。指望家中拿来。家中晚娘也便不甚照管。要与丈夫闲话,他也清晨就在店中,直到晚方得闲,如何有工夫与他说笑?看他甚是难过。
过了几月,与丈夫的情谊浃洽了,也渐渐说,我家中像意,如今要想什饮食,都不得到口。希图丈夫的背地买些与她。那周于伦如何肯?就有时买些饮食,毕竟要选好的与母亲,然后夫妻方吃。掌珠终是不快。
似此半年,适值盛氏到吴江探望女儿,周于伦又在外做生意,意思待要与这些邻人说一说儿。却又听得后门外内眷且是说笑得热闹,便开了后门张一张。不料早被左邻一个杨三嫂见了,道:“周家亲娘,你是难得见的。老亲娘不在,你便出来话一话。”
掌珠便只就自己门前与这些邻人相见:一个是惯忤逆公婆的李二娘;一个是惯走街做媒做保的徐亲娘;一个是惯打骂家公的杨三嫂,都不是好人!故此盛氏不与往来。那李二娘一见便道:“向日杨亲娘说周亲娘标致,果然标致得势!哪不肯走出来白话一白话?”
杨三嫂道:“老亲娘原是个独柱门的,亲娘也要学样?只是你还不曾见亲娘初嫁来时,如今也清减了些。”
李二娘道:“瘦女儿,胖媳妇,哪倒瘦了?难道嫁家公会弄瘦人?”
杨三嫂道:“看这样花枝般个亲娘,周舍料是恩爱,想是老亲娘有些难为人事。”
只见徐婆道:“这老娘极是琐碎。不肯穿,不肯吃,终日絮聒到晚。如今是他们夫妻世界,做什恶人!”掌珠只见微笑,不做声。
忽听得丈夫在外边叫什事,慌忙关了门进去。
自此以后,时时偷闲与这些人说白。今日这家拿出茶来,明日那家拿出点心来;今日这家送什点心来,明日那家送什果子来;掌珠也只得身边拿些梯己钱,不敢叫家中小厮阿寿,仅央及杨三嫂儿子长孙,或是徐媒婆家小厮来定买些什果子点心回答。又多与买的长孙、来定些,这两个都肯为她走动。遇着李二嫂,只是说些公婆不好,也卖弄自家不怕忤逆她光景。杨三嫂只说自己钳制家公,家公怕她的模样。徐媒婆只是和子,时常说些趣话儿取笑。她三人似此热闹半个月。周于伦只顾外面生意,何尝得知?
不期盛氏已从女儿家回来。说为女儿病了急心疼,在那厢看她,多住了几日。掌珠因婆婆来,也便不敢出门。这些女伴知她婆婆撇古,也不来邀她。每日做着事时,听她们说笑,心里好不痒痒的!没奈何乘早起,或盛氏在楼上时,略偷闲与这些邻人说说儿,早已为这些人挑拨,待盛氏也有几分懈怠,待丈夫也渐渐放出些凌驾。
常乘周于伦与她欢笑时节,便假公济私道:“你每日辛苦,也该买些什将息。如今买来的只够供养阿婆,不得轮到你,怕淘坏了身子。”
那周于伦极知道理,道:“一日所赚能得多少?省缩还是做人家方法。便是饮食上,我们原该省口与婆婆。常言道,她的日子短,我们的日子长。”
或有时装出愁苦的模样,道:“婆婆难服事。”
周于伦道:“只是小心,有什难服事?”若再说些婆婆不好,于伦便嗔恼起来。掌珠只得含忍,只好向这些邻舍道他母子不好罢了。
忽一日,盛氏对着周于伦道:“先时你爹生意兴时,曾攒下银子八九十两。我当时因你小,不敢出手;如今不若拿出去经商,又可生些利息。”
周于伦道:“家中酒店尽可过活,怎舍着母亲,又去做客?”
盛氏道:“我只为你。我与媳妇守着这酒店。你在外边营运,两边挣可望家道殷实。”
掌珠听了甚是不快,道:“成了田头,失了地头。外边去趁钱不知何如,家中两个女人怕支不来。”盛氏不言语,意似怫然。
周于伦道:“既是母亲吩咐,我自出去。家中酒店你便撑持,不可劳动母亲。我只拣近处可做生意做,不一二月便回来看家中便是。”与人商量,道买了当中衣服在各村镇货卖,只要眼力,买得着,卖时也有加五钱。便去城隍庙求了一签。道“上吉”便将银子当中去斛了几主,收拾起身。
临行时,掌珠甚是不快活。周于伦再三安慰,叫她用心照管母亲,撑支店面,拜辞母亲去了。
店中喜得掌珠小时便在南货店中立惯了,又是会打吱喳的人,也不脸红。铜钱极是好看,只有银子到难看处,盛氏来相帮,不至失眼。且又人上见她生得好个儿,故意要来打牙撩嘴,生意越兴。
但是掌珠终是不老辣,有那臭吝的缠不过,也便让他两厘,也便与他搭用一二文低钱或是低银。有那脸涎的,擂不过,也便添他些。盛氏道她手松,做人情,时时絮聒她。又有杨家长孙与徐家来定来买时,她又不与论量,多与他些。
又被盛氏看见,道:“若是来买的都是邻舍,本钱都要折与他。”每日也琐碎这等数次。况且每日不过是一两个钱小菜过一日,比周于伦在家时更酸啬,又为生意上添了许多参差。
只见一日,盛氏身子不快,睡在楼上,掌珠独自管店。想起丈夫不在,一身已是寂寞,又与婆婆不投,心中又加悒怏。正斜靠在银柜上闷闷的,急抬头见徐亲娘走过,掌珠便把手招。那徐婆走到柜外,便张那边布帘内。掌珠把手向上一指,道:“病在楼上,坐坐不妨。”
徐婆道:“喜得亲娘管店,个个道你做人和气,生意比周舍时更兴。”
掌珠叹口气道:“还只不中婆婆的意。”
徐婆便合着掌道:“佛爷!一个外边挣,一个家中挣,供养着她,还得福不知。似我东走西走,做媒卖货,养着我儿子媳妇,还只恨少长没短不快活哩!亏你,亏你!”掌珠便将店中好酒斟上一瓯,送与徐婆,道:“没人煮茶,当茶罢。”
徐婆吃了,道:“多谢!改日再来望你。常言道:‘且守’,倘这一病殁了,你便出头了。”
掌珠道:“这病不妨事。”徐婆自作谢去了。这边掌珠也便有个巴不得(婆婆)死的光景,汤水也便不甚接济。谎说道:店中生意丢不得,盛氏也无奈何她。亏得不是什重病,四五日好了。只是病后的人越发兜搭,两下几乎像个仇家。
过了两月,果然周于伦回家,获有四五分钱,盛氏好不欢喜。到晚,掌珠先在枕边告一个下马状,道自己出头露面辛苦:“又要撑店,又要服事婆婆。生意她去做着,就把人赶走了,亏我兜收得来,又十主九憎嫌。”气苦万状。
周于伦道:“她做生意扣紧些,也是做家的心。服事家中少人,你也推不去,凡事只忍耐些。如今我做了这生意,也便丢不得手。前次剩下几件衣服须要卖去。如今我在这行中也会拆拽,比如小袖道袍,把摆拆出裨,依然时样,短小道袍便改女袄。袖也有得裨。其余裙袄,乡间最喜的大红大绿,如今把浅色的染木红、官绿,染来就是簇新,就得价钱。况且我又拿了去闯村坊,这些村姑见了无不欢天喜地,拿住不放死命要爹娘或是老公添,怕不趁钱?或是女人自买,越发好了。这生意断是不舍,你还在家为我一撑。”把这掌珠一团火消做冰冷。掌珠只可叹几口气罢了。
次日,于伦梳洗,去到盛氏房中问安。盛氏也告诉:“掌珠做生意手松,又做人情与熟人,嗔我说她。病时竟不理我。”
却好掌珠也进房问安,于伦道:“适才闻得你做生意手松,这不惯,我不怪你。若做人情与熟人,这便不该。到病时不来理论,这便是不孝了。”
掌珠道:“这店我原道女人管不来,那不长进的银子不肯添,酒苦要添,若毕竟刀刀见底,人须不来。熟人不过两个邻舍,我也没得多与他。至于病时,或是生意在手,又是单身,进里面长久恐有失脱,毕竟又要怨我,迟些有之,没个不理的事。”
于伦道:“你若说为生意,须知生意事小,婆婆病大,便关两日店何妨?以后须要小心服事。轻则我便打骂,重则休你!”掌珠听了,两泪交流。欲待回家几时,奈又与晚母不投,只得忍耐,几日不与丈夫言语。
不上一月,周于伦货完了起身,只得安慰母亲道:“孩儿此去,两月就回。母亲好自宁耐。我已吩咐她,量必小心。”
又向掌珠道:“老人家,须不可与她一般见识。想她如何守我到今,岂可不孝顺她?凡事看我面,不要记恨。”
掌珠道:“谁记恨来?只是她难为人事。”周于伦两边嘱咐了再三,起身。
谁料这妇人道盛氏怪她做生意手松,她这番故意做一个死:一注生意,添银的决要添,饶酒的决不肯饶,要卖不卖的,十主倒九不成。盛氏在里边见,怕打走了主顾,道:“便将就些罢。”
掌珠道:“省得丈夫回来道我手松折本。”盛氏知是回她嘴,便不做声。一连两三日,见当先一日两数生意,如今二三钱不上。天热恐怕酒坏,只得又叫她将就些。她便乱卖,低银低钱也便不拣,便两三遭也添。
盛氏见了心疼,晚间吃夜饭时道:“媳妇,我的时光短,趁钱只是你们享用。这生意死煞不得,太滥泛也不得。死煞人不来,滥泛要折本。你怎不顾你们趁钱、折本,反与我憋气?”
掌珠道:“初时要我做生意狠些,也是你们,如今教我将就些,也是你们。反又来怨帐,叫人也难。不若婆婆照旧去管店,我来学样罢!”
到次日,她便高卧不起来。盛氏只得自去看店。她听见婆婆出去,店中去了,忙起来且开了后门闲话。杨三嫂见了,道:“周亲娘,一向难得见面!怎今日不管店走出来?”
掌珠道:“我不会做生意,婆婆自管店。”
杨三嫂道:“前日长孙来打酒,说你做生意好,又兴,怎不会得?要讨苦吃。等她自去,你落得自在。”
正说间,只见李二娘自家中走出来,道:“快活,快活!我吃这老厌物蒿恼得不耐烦,今日才离眼睛。”
杨三嫂便道:“哪里去了?”
掌珠道:“是什人?”
李二娘道:“是我家老不死,老现世阿公,七老八十还活在这边。好意拿食去与他,他却道咸道酸,争多争少,无日不碎聒管闲事,被我闹了几场,他使性往女儿家过活去了,才得耳朵边、眼睛里干净。”
掌珠道:“怕家公要怪。”
李二娘道:“家公怕他做什?他若好好来劝,还饶他打;他若帮来嚷,我便撞上一头,只要吃盐卤、吊杀、勒杀,怕他不来求?求得我歇,还要半月不许他上床,极他个不要。”
杨三嫂道:“只怕你先耐不住。”
掌珠听了,叹口气道:“我家老人家怎得她离眼?”
不期盛氏在店中坐地,只见来的,因掌珠连日手松,都要寻小亲娘,生意做不成。只得去叫掌珠,哪里肯来!听她下了楼,又寂然没个踪影,只得叫阿寿看着店,自进里面,却是开着后门,人不见影。唯闻得后门外有人说笑,便去张看,却是掌珠与这两个邻舍坐着说话。
盛氏不觉红了脸道:“连叫不应,却在这里闲话!”掌珠只得立起身便走。这两邻正起身与盛氏厮唤,盛氏折身便入,竟不答应。
她进门便把掌珠数落道:“你在我家做媳妇年把,几曾见我走东家串西家?你小小年纪,丈夫不在,不在家里坐,却在外边乱闯。你看这些人,有什好样学?待你丈夫回来,与他说一说该与不该?”
掌珠自知欠理,不敢回答。倒是这两个邻人恼了,道:“媳妇你磨的着,我们邻舍怎厮唤不回?又道我们没有好样,定要计议编摆她。”
数日之间,掌珠因盛氏诟骂,又怕丈夫回来得知,甚是不快。每日倒早起来开店做生意。若盛氏在外边,自却在里边煮茶做饭,不走开去。
这日正早下楼来,只见李二娘来讨火种,道:“连日听得老亲娘击聒,想是难过。”
掌珠道:“击聒罢了,还要对我丈夫说,日后还要淘气。”
李二娘道:“怕她做什!徐亲娘极有计较,好歹我们替你央及她寻一计较,弄送她便了。”
正说间,恰好徐婆过来。李二娘道:“连日怎不见你?”
徐婆道:“为一个桐乡人要寻一个老伴儿。他家中已有儿子媳妇,不要后生,生长得出的;又要中年人,生得洁净标致的。寻了几个,都不中意,故此日日跑。”
李二娘就把掌珠姑媳的事告诉他,道:“她婆婆不晓事,把我们都伤在里边。”
徐婆道:“脚在你肚皮下,你偏常走出来,不要睬她。嚷,与她对嚷;骂,与她对骂;告到官,少不得也要问我们两邻。”
掌珠道:“怕她对丈夫讲,丈夫说要休我。”
徐婆道:“若休了去,我包你寻一家没大没小,人又标致,家又财主的与你。我想你丈夫原与你过得好,只为这老厌物。若没了这老厌物,你就好了。我如今有一个计较:趁这桐乡人寻亲,都凭我作主的,不若将她来嫁与此人,却不去了眼中钉?只是不肯出钱的。”
(李二娘道:“脱货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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