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慢慢搓挪她。”那虔婆只到那厢去安慰她。相叫了,道:“二位小姐,可怜你老爷是个忠臣受枉,连累了二位,落在我们门户人家。但死者不可复生,二位且省些愁烦,随乡入乡,图些快乐,不要苦坏身子。”那二小姐只不做声。
后边又时常着些妓女,打扮得十分艳丽,来与她闲话,说些风情。有时说道:“某人财圭,惯舍得钱。前日做多少衣服与我,今日又打金簪金镯,倒也得他光辉。”
有时道:“某人标致,极会帮衬,极好德性,好不温存,真个是风流子弟。接着这样人,也不枉了。”
又时直切到她身上道:“似我这嘴脸,尚且有人怜惜,有人出钱;若象小姐这样人品,又好骨气,这些子弟怕不挥金如土,百般奉承?”小姐只是不睬,十分听不得时,也便作色走了开去。
延捱了数月,虔婆急了,来见道:“二位在我这厢真是有屈!只是皇帝发到这厢习弦子、箫管、歌唱,供应官府,招接这六馆监生、各省客商。如今只是啼哭,并不留人,学些弹唱,皇帝知道,也要难为我们。小姐也当不个抗违圣旨罪名起。”
小姐道:“我们忠臣之女,断不失节。况在丧中,也不理音乐。便圣上知道,难为我,我们得一死见父母地下,正是快乐处。”
虔婆道:“虽只如此,你们既落教坊,谁来信你贞节?便要这等守志,我教坊中也没闲饭养你。朝廷给发我家,便是我家人,教训凭我。莫要鲜的不吃吃腌的!”大声发付去了。
两小姐好不怨苦。她后边也只是粗茶淡饭,也不着人伏侍,要她们自去搬送。又常常将这些丫头起水叫骂道:“贱丫头!贱淫妇!我教坊里守什节!不肯招人,倒教我们挣饭与你吃!”或时又将丫头们剥得赤条的,将皮鞭毒打,道:“奴才!我打你不得?你不识抬举、不依教训、自讨下贱!”明白做个榜样来逼迫。铁小姐只是在灵前痛哭。虔婆又道:“这是个乐地,嚎什么!”奚落年余,要行打骂。
亏的龟子道:“看她两个执性,是打骂不动的。若还一逼,或是死了,圣上一时要人,怎生答应?况且她父亲同僚亲友还有人,知道我们难为她,要来计较也当不起。还劝她的是。若劝不转,她不过吃得我碗饭,也不破多少钱讨她,也只索罢了。”虔婆也只得耐了火性。
两年多,只得又向她说:“二位在我这教坊已三年了,孝也满了。不肯失身,我也难强。只是我门户人家,日趁日吃。就是二位日逐衣食,教我也供不来。不若暂出见客,得他怜助,也可相帮我们些,不辜负我们在此伏侍你一场。或者来往官员有怜你守节苦情,奏闻圣上,怜放出得教坊,也是有的事。不然,老死在这厢,谁人与你说情?”
果然,两小姐见她这三年伏侍,也过意不去,道:“若要我们见客,这断不能!只我们三年在此累你,也会做下些针指,你可将去货卖,偿你供给。
她两个每日起早睡晚,并做女工,又曾做些诗词。尝有人传她的四时词:
翠眉慵画鬓如蓬,羞见桃花露小红。
遥想故园花鸟地,也应芳草日成丛。
满径飞花欲尽春,飘扬一似客中身。
何时得逐天云去,离却桃园第一津。
右春词
柳梢莺老绿阴繁,暑逼纱窗试素纨。
每笑翠筠辜劲节,强涂剩粉倚朱栏。
右夏词
亭亭不带浮沉骨,莹洁时坚不染心。
独立波间神更静,无情蜂蝶莫相侵。
右荷花
泪浥容偏淡,愁深色减妍。
好将孤劲质,独傲雪霜天。
右梅花
霜空星淡月轮孤,字乱长天破雁雏。
只影不知何处落,数声哀怨入苇芦。
轻风簌簌碎芭蕉,绕砌蛩声倍寂寥。
归梦不成天末晓,半窗残月冷花梢。
右秋词
强把丝桐诉怨情,天寒指冷不成声。
更饶泪作江冰落,滴处金徽相向明。
如絮云头剪不开,扣窗急雨逐风来。
愁心相对浑无奈,乱拨寒炉欲烬灰。
右冬词
当时她两姊妹虽不炫才,外边却也纷纷说她才貌。王孙公子那一个不羡慕她,便是千金也不惜。有一个不识势的公子,他父亲是礼部尚书,倚着教坊是他辖下,定要见她。鸨儿再三回复“不肯”只见一个帮闲上舍白庆道:“你这婆子不知事体!似我这公子一表人才,她见了料必动情招接。你再三拦阻,要搭架子起大钱么?这休想!”只见这公子也便发恶道:“这婆子可恶,拿与大使,先拶她一拶!”这鸨儿惊得不做声。一起径赶进去,排门而入。此时他姊妹正在那边做针指,见一个先蓦进来:
玄紵巾垂玉结,白纱袜衬红鞋。薄罗衫子称身裁,行处水沉烟蔼。
未许文章领袖,却多风月襟怀,朱颜绿鬓好乔才,不下潘安丰采。
侧边陪着一个:
矮巾笼头八寸,短袍离地尺三。旧绸新染做天蓝,帮衬许多模样。
两手紧拳如缚,双肩高低成山。俗谭信口极腌攒。道是在行白想。
那白监生见了,便拍手道:“妙,妙!真是娥皇、女英!”那公子便一眼盯个死,口也开不得。这些家人见了,也有咬指头的,也有喝采的。
大小姐红了脸,便往房里躲。小小姐坐着不动身,道:“你们不得罗唣!”
白监生道:“这是本司院里,何妨?”
小姐道:“虽是本司院,但我们不是本司院里这一辈人。”
白监生道:“知道你是尚书小姐,特寻一个尚书公子相配。”
小姐道: “休得胡说!便圣上也没奈何我,说什公子!”
白监生道:“你看这一表人材,也配得你过。不要做腔,做了几遍腔,人就老了。”
小小姐听了大恼,便立起身也走向房中,把门“扑”地关上,道:“不识得人的蠢才,敢这等无礼!”
这些家人听了却待发作,那白监生便来兜收道:“管家,这事使不得势的。下次若来,她再如此,捋她的毛,送她到礼部拶上一拶,尿都拶她的出来。”却好鸨儿又来,撮撮哄哄出了门去。
那小姐对妹子道:“我两人忍死在此,只为祖父母与兄弟远戍南北,欲图一见,不期在此遭人轻薄。不如一死,以得清白。”
小小姐道:“不遇盘根错节,何以别利器?正要令人见我们不为繁华引诱,不受威势迫胁,如何做匹妇小量?如这狂且再来,妹当手刃之。也见轰烈。姐姐不必介意。”
正说之间,鸨儿进来道:“适才是礼部大堂公子,极有钱势。小姐若肯屈从,得除教坊的名也未可知。如何却恼了他去,日后恐怕贻祸老身。”
铁小姐道:“这也不妨!再来我自有处。”正是,
已弃如石砺贞节, 一任狂风拥巨涛。
不隔数日,那公子又来。只见铁小姐正色大声数他道:“我忠臣之女,断不失身!你为大臣之子,不知顾惜父亲官箴、自己行检,强思污人。今日先杀你,然后自刎,悔之晚矣!”那公子欲待涎脸去陪个不是餂进去,只见她已掣刀在手,白监生与这些家人先一哄就走,公子也惊得面色皆青,转身飞跑,又被门槛绊了一交,跌得嘴青脸肿。
似此名声一出,哪个敢来!三三两两都把他来做笑话,称诵两小姐好处。又况这时尚遵洪武爷旧制,教坊建立十四楼,叫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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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官员在彼饮酒,门悬本官牙牌,尊卑相避,故院中多有官来,得知此事。也是天怜烈女,与她机会。
一日,成祖御文华殿,锦衣卫指挥纪纲已得宠,站在侧边。偶然问起:“前发奸臣子女在锦衣卫浣衣局、教坊司各处,也还有存的么?也尽心服役,不敢有怨言么?”
纪纲道“谁敢怨圣上!”
成祖道:“在教坊的也一般与人歇宿么?”
纪纲道:“与人歇宿的固多,还有不肯失身的。”
成祖道:“有这等贞洁女子?却也可怜。卿可为我查来。”纪纲承旨。
回到私衙只见人报, “高秀才来见。”这高秀才就是高贤宁,他先时将铁尚书伏法与子女、父母遣谪报与铁小公子,不胜悲痛。
因金老爱惜他,要他在身边作子,故铁公子子就留在山阳。高秀才就在近村处个蒙馆,时来照顾。后边公子念及祖父母年高,说:“父亲既殁,不能奉养,我须一往海南省视,以了我子孙之事。”金老苦留不定,高秀才因伴他到南京分手,来访两小姐消息,因便来见纪指挥。
纪指挥忙教请进相见。见了,叙寒温。纪指挥说,自己得宠,圣上尝问他询问外面事物,命他缉访事件。因说起承命查访教坊内女子事,高秀才便叹息道:“这干都是忠臣杀,他一身够了,何必辱及他子女?使缙绅之女为人淫污,殊是可痛。今圣上有怜惜之意。足下何不因风吹火,已失身的罢了;末失身的为他保全,也是阴骘。”
纪指挥道:“我且据实奏上,若有机括,也为她方便。”因留高秀才酌酒。又留他宿在家中。
次日,纪指挥自家到坊中查问。有铁家二小姐、胡少卿小姐尚不失身,纪指挥俱教来。
因问她:“怎不招人?”
小姐含泪道:“不欲失身,以辱父母。”
其时胡少卿女故意发跣足,以煤烟污面,自毁面目。铁氏小姐虽不妆饰,却也在其天然颜色,光艳动人。
纪指挥道:“似你这样容貌,若不事人,也辜负了你。三人也晓得做什诗么?”
胡小姐推道“不会”铁小姐道:“也晓得些。只是如今也无心做它。”
纪指挥道:“你试一作。”只见小小姐口占一首呈上。道:
教坊脂粉污铅华,一片闲心对落花。
旧曲听来犹有恨,故园归去已无家。
云鬟半挽临妆镜,雨泪空流湿绛纱。
今日相逢白司马,尊前重与诉琵琶。
纪指挥看了,称赞道:“好才!不下薛涛。”因安慰了一番。回家,与高秀才说及这几位贞节。高秀才因备说铁尚书之忠,要他救脱这二女。纪指挥也点头应承。
第二日早朝具奏,因呈上所做诗。成祖看了,道:“有这等才貌不肯失身。也不愧忠臣之女!卿可择三个士人配与他罢。”
纪指挥得旨,到家又与高秀才对酌,因问高秀才道:“兄别来许久,已生有令郎么?”
高秀才道:“我无家似张俭,并不娶妻。”
纪指挥道:“这样,我有一头媒,为足下做了罢!这女子我亲见来,才貌双绝,尽堪配足下。”
高秀才道:“流落之人,无意及此。”
纪指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亲又不要半分财礼,我自择日与足下成亲罢。”因自到院中宣了圣谕,着教坊与她除名。
因说圣上赐她与士人成婚,铁小姐道不愿,纪指挥道:“女生有家,也是令先公地下之薏。况小姐若不配亲,依倚何人?况我为你已寻下一人,是你先公赏识的秀才,他为收你先公骸骨,几乎被刑,也是义士。下官当为小姐备妆奁成婚。”
大小姐又辞,小小姐道:“既是上意。又尊官主裁,姐姐可伏命。”
大小姐道:“骨肉飘零,仅存二人。若我出嫁,妹妹何依?细思之有未妥耳。不如妹妹与我同适此人,庶日后始终得同。”
纪指挥道:“当日娥皇、女英曾嫁一个大舜,甚妙,甚妙!”
纪指挥就为高秀才租了一所房屋成亲。高秀才又道:“与铁尚书有师生之谊,不可。”
纪指挥道:“足下曾言铁公曾赠公婚资,因守制不娶。他既肯赠婚,若在一女,应自不惜。兄勿辞。”遂择日成了亲,用费都出纪指挥。
三日,纪指挥来贺,高秀才便请二小姐相见。纪指挥道:“高先生豪士,二小姐贞女,今日配偶,可云奇事。曾有诗纪其盛么?”
高秀才道:“没有。”
纪指挥道:“小姐多有才,一定有的。”再三请教,小姐乃又作一诗奉呈:
骨肉凋残产业荒,一心何忍去归娼。
泊垂玉箸辞官舍,步敛金莲入教坊。
览镜幸无倾国色,向人休学倚门妆。
舂来雨露深如海,嫁得刘郎胜阮郎。
纪指挥不胜称赏,去了。
铁小姐因问高秀才道:“观君之意,定不求仕进了。既不求仕,岂可在这辇毂之下!且纪指挥虽是下贤,闻他骄恣,后必有祸。君岂可做处堂燕雀?倘故园尚未荒芜何不同君归耕?”
高秀才道:“数日来我正有话要对二小姐说,前尊君被执赴京,驿舍失火,此时我挈令弟逃窜,欲延铁氏一脉。今令弟寄迹山阳,年己长成,固执要往海南探祖父母,归时于此相会,带令尊骸骨归葬。故此羁迟耳。”
小姐道:“向知足下冒死收先君遗骸,不意复脱舍弟,全我宗祀,我姊妹从君尚难酬德。但不知舍弟何时得来?”
高秀才道:“再停数月,一定有消息了。”
过了数月,恰好铁公子回来。暗访教坊消息,道:“因她守贞不屈,已得恩赦,归一秀才。”
他又寻访,却是高秀才。径走到高家,却好遇着高秀才,便邀进里边与姊妹相见,不觉痛哭。问及祖父母,道:“已身故,将他骨殖焚毁,安置小匣,藏在竹笼里带回。”两小姐将来供在中堂,哭奠了。又在卞忠贞墓侧取了铁尚书骸骨,要回邓州。
高秀才道道:“二位小姐虽经放免,公子尚未蒙赦,未可还乡。公子在山阳,金老待你有情,不若且往依之。我彼处曾有小馆,还可安身。”
高秀才就别了纪指挥,说要归原籍,纪指挥又赠了些盘缠。四个一齐归到山阳。金老见了大喜,也微微知他行径。他女儿年已及笄,苦死要与铁公子,高秀才与二位小姐也相劝毕了姻。就于金老宅后空地上筑一座坟,安葬祖父母及铁尚书骸骨。高秀才只邻近居住。两家烟火相望,往来甚密。
向后年余,铁公子因金老已故,代他城中纳粮。在店中买饭吃,只见一个行路的也在那边买饭吃。两个同坐,那人不转眼把公子窥视。公子不知什却也动心;问道:“兄仙乡何处?”
那人道:“小可邓州人。先父铁尚书因忠被祸,小弟也充军。今天恩大赦,得命还乡,打这边过。”公子知道是自己哥子了。
故意问道:“家里还有什人?”
那人道:“先有一弟,中途火焚了;两个妹子发教坊司,前去探望她,道己蒙恩赦配人去了。我也无依,只得往旧家寻个居止。”
铁公子道:“兄这等便是铁尚书长公子了。他令爱现在此处,只要一见么?”
那人道:“怎不要见?”
铁公子道:“这等待小弟引兄同往。”铁公子就为他还了饭钱,与他到高秀才家。引他见了姐姐,又兄弟相认了。姊妹们哭了又哭,说了又说,都谢高秀才始终周旋,救出小公子,又收遗骸,又在纪指挥前方便两小姐出教坊,真是个程婴再见。
后边大公子往邓州时,宗姓逃徙已绝,田产大半籍没在官。尚有些未籍的,已为人隐占。无亲可依,无田可种,只得复回山阳。小公子因将金老所遗田让与哥哥,又为他娶了亲,两个耕种为事。
后来小公子生有二子。高秀才道:“不可泯没了金老之义。”把他幼子承了金姓,延他一脉。金老夫妇坟与铁尚书坟并列,教子孙彼此互相祭祀。至今山阳有金铁二氏,实出一源。
总之,天不欲使忠臣斩其祀,故生出一个高秀才,又不欲忠臣污其名,又生这二女。故当时不独颂铁尚书之忠,且又颂二女之烈。有二女之烈,又显得尚书之忠有以刑家,谁知中间又得高秀才维持调护。忠臣、烈女、义士,真可鼎足,真可并垂不朽。尝作古风咏之。
蚩尤南指兵戈起,义旗靡处鼓声死。
铮铮铁汉据齐鲁,只手欲回天步圯。
皇天不祚可奈何,泪洒长淮增素波。
刎头断舌良所乐,寸心一任鼎镬磨。
山阳义士胆如斗,存孤试展经纶手。
忠骸忍见犬彘饱,抗言竟获天恩宥。
宗嗣一线喜重续,贞姬又藉不终辱。
纯忠奇烈世所钦,维持岂可忘高叔。
拈彩笔,发幽独,热血纷纷染简牍。
写尽英雄不朽心,普天尽把芳规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