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家人递上酒杯,唐卿依次送酒。自然小燕坐了首席,扈桥、韵高、菶如、剑云各各就坐。大家追问小燕道:“仑樵留在幕中,怎么样呢?”小燕道:“你们知道威毅伯有个小姑娘吗?年纪不过二十岁,却是貌比威、施,才同班、左,贤如鲍、孟,巧夺灵、芸,威毅伯爱之如明珠,左右不离。仑樵常听人传说,却从没见过,心里总想瞻仰瞻仰。”菶如道:“仑樵起此不良之心,不该!不该!”小燕道:“有一天,威毅伯有点感冒,忽然要请仑樵进去商量一件公事。仑樵见召,就一径到上房而来,刚一脚跨进房门,忽觉眼前一亮,心头一跳,却见威毅伯床前立着个不长不短、不肥不瘦的小姑娘,眉长而略弯,目秀而不媚,鼻悬玉准,齿列贝编。仑樵来不及缩脚,早被威毅伯望见,喊道:‘贤弟进来,不妨事,这是小女呀,──你来见见庄世兄。’那小姑娘红了脸,含羞答答地向仑樵福了福,就转身如飞地跳进里间去了。仑樵还礼不迭。威毅伯笑道:‘这痴妮子,被老夫惯坏了,真缠磨死人!’仑樵就坐在床边,一面和威毅伯谈公事,瞥目见桌子上一本锦面的书,上写着‘绿窗绣草’,下面题着‘祖玄女史弄笔’。仑樵趁威毅伯一个眼不见,轻轻拖了过来,翻了几张,见字迹娟秀,诗意清新,知道是小姑娘的手笔,心里羡慕不已。忽然见二首七律,题是基隆。你想仑樵此时,岂有不触目惊心呢!”唐卿道:“这两首诗,倒不好措词,多半要骂仑樵了。”小燕道:倒不然,她诗开头道:
基隆南望泪潸潸,闻道元戎匹马还!
扈桥拍掌笑道:“一起便得势,懮国之心,盎然言表。”小燕续念道:
一战岂容轻大计,四边从此失天关!
剑云道:“责备严谨,的是史笔!”小燕又念道:
焚车我自宽房管,乘障谁教使狄山。
宵旰甘泉犹望捷,群公何以慰龙颜。
大家齐声叫好。小燕道:“第二首还要出色哩!”道:
痛哭陈词动圣明,长孺长揖傲公卿。
论材宰相笼中物,杀贼书生纸上兵。
宣室不妨留贾席,越台何事请终缨!
豸冠寂寞犀渠尽,功罪千秋付史评。
韵高道:“听这两首诗意,情词悱恻,议论和平,这小姑娘倒是仑樵的知己。”小燕道:“可不是吗?当下仑樵看完了,不觉两股热泪,骨碌碌地落了下来。威毅伯在床上看见了,就笑道:‘这是小女涂鸦之作,贤弟休要见笑!’仑樵直立起来正色道:“女公子天授奇才,须眉愧色,金楼夫人,采薇女史,不足道也!’威毅伯笑道:‘只是小儿女有点子小聪明,就要高着眼孔。这结亲一事,老夫倒着实为难,托贤弟替老夫留意留意。’仑樵道:‘相女配夫,真是天下第一件难事!何况女公子这样才貌呢!门生倒要请教老师,要如何格式,才肯给呢?’威毅伯哈哈笑道:‘只要和贤弟一样,老夫就心满意足了。’仑樵怔了一怔道:‘适才拜读女公子题为基隆的两首七律,实在是门生知己。选婿一事,分该尽力,只可怕难乎其人!’威毅伯点了一点头,忽然很注意地看了他几眼。仑樵知道威毅伯有些意思,怕恐久了要变,一出来马上托人去求婚。威毅伯竟一口应承了。”韵高道:“从来文字姻缘,感召最深;磁电相交,虽死不悔。流俗人哪里知道!”唐卿道:“我倒可惜仑樵的官,从此永远不能开复了!”大家愕然。唐卿说:“现在敢替仑樵说话,就是威毅伯。如今变了翁婿,不能不避这点嫌疑。你们想,谁敢给他出力呢?”说罢,就向小燕道:“你再讲呢。”小燕道:“那日仑樵说定了婚姻,自然欢喜。谁知这个消息传到里面,伯夫人戟手指着威毅伯骂道:‘你这老糊涂虫,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高不成,低不就,千拣万拣,这会儿倒要给一个四十来岁的囚犯!你胡涂,我可明白。休想!’威毅伯陪笑道:‘太太,你别看轻仑樵,他的才干要胜我十倍!我这位子将来就是他的。我女儿不也是个伯夫人吗?’伯夫人道:‘呸!我没有见过囚犯伯爵。你要当真,我给你拚老命!’说罢,哭起来。威毅伯弄得没法。这位小姑娘听两老为她呕气,闹得大了,就忍不住来劝伯夫人道:‘妈别要气苦,爹爹已经把女儿许给了姓庄的,哪儿能再改悔呢!就是女儿也不肯改悔!况且爹爹眼力必然不差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决不怨爹妈的。’伯夫人见女儿肯了,也只得罢了。如今听说结了亲,诗酒唱随,百般恩爱,仑樵倒着实在那里享艳福哩!你们想,要不是这位小姑娘明达,威毅伯恐怕要大受房中的压制哩!”唐卿道:“人事变迁,真不可测!当日仑樵和祝宝廷上折的当儿,何等气焰。如今虽说安神闺房,陶情诗酒,也是英雄末路了!”扈桥道:“仑樵还算有后福哩!可怜祝宝翁自从那年回京之后,珠儿水土不服,一病就死了。
宝翁更觉牢骚不平,佯狂玩世,常常独自逛逛琉璃厂,游游陶然亭。吃醉酒,就在街上睡一夜。几月前,不知那一家门口,早晨开门来,见阶上躺着一人,仔细一认,却是祝大人,连忙扶起,送他回去,就此受了风寒,得病呜呼了。可叹不可叹呢?”于是大家又感慨了一回。看看席已将终,都向唐卿请饭。饭毕。家人献上清茗。唐卿趁这当儿,就把菶如托的交界图递给小燕,又把雯青托在总理衙门存档的话说了一遍。小燕满口应承。于是大家作谢散归。菶如归家,自然写封详信去回复雯青,不在话下。
且说雯青自从打发黄翻译赍图回京之后,幸值国家闲暇,交涉无多,虽然远涉虏,庭却似幽栖绿野,倒落得逍遥快活。没事时,便领着次芳等游游蜡人馆,逛逛万生院,坐瓦泥江冰床,赏阿尔亚园之亭榭,入巴立帅场观剧,看萄蕾塔跳舞;略识兵操,偶来机厂,足备日记材料罢了。雯青还珍惜光阴,自己倒定了功课,每日温习元史,考究地理,就是宴会间,遇着了俄廷诸大臣中有讲究历史地理学的,常常虚心博访。大家也都知道这位使臣是欢喜讲究蒙古朝政的故事。有一日,首相吉尔斯忽然遣人送来古书一巨册、信一函。雯青叫塔翻译将信译出,原来吉尔斯晓得雯青爱读蒙古史,特为将其家传钞本波斯人拉施故所著的蒙古全史,送给雯青。雯青忙叫作书道谢。后来看看那书,装璜得极为盛丽,翻出来却一字不识。黄翻译道:“这是阿剌伯文,使馆译员没人认得。”雯青只得罢了。过了数日,恰好毕叶也从德国回来,来见雯青,偶然谈到这书。毕叶说:“这书有俄人贝勒津译本,小可那里倒有。还有多桑书、讷萨怖书,都记元朝遗事。小可回去,一同送给大人,倒可参考参考。”雯青大喜。等到毕叶送来,就叫翻译官译了出来。雯青细细校阅,其中很足补正史传。从此就杜门谢客,左椠右铅,于俎豆折冲之中成竹素馨香之业,在中国外交官内真要算独一的人物了。
只是雯青这里正膨胀好古的热心,不道彩云那边倒伸出外交的敏腕。却是为何?请先说彩云的卧房。原来就在这三层楼中层的东首,一溜儿三大间,每间朝南,都是描金的玻璃门,开出门来就是洋台,洋台正靠着昔而格斯大街。这三间屋,中间是彩云的卧房,里面都敷设着紫檀花梨的家具,蜀锦淞绣的帐褥;右首一间,是彩云梳妆之所;左首一间,却是餐室。这两间,全摆着西洋上等的木器,挂着欧洲名人的油画,华丽富贵虽比不得隋炀帝的迷楼,也可算武媚娘的镜殿了!每日彩云在梳妆室梳妆完毕,差不多总在午饭时候就走到餐室,陪雯青吃了早饭;雯青自去下层书室里,做他的元史补正,凭着彩云在楼上翻江倒海、撩云拨雨,都不见不闻了。也是天缘凑巧,合当有事。这日彩云送了雯青下楼之后,一个人没事,叫小丫头把一座小小风琴抬到洋台上,抚弄一回,静悄悄的觉得没趣,心想怎么这时候阿福还不来呢?手里拿着根金水烟袋,只管一筒一筒地抽,樱桃口里喷出很浓郁的青烟;一双如水的眼光,只对着马路上东张西望。忽见东面远远来了个年轻貌美的外国人,心里当是阿福改装,跺脚道:“这小猴子,又闹这个玩意儿了!”一语未了,只见那少年面上很惊喜的,慢慢踅到使馆门口立定了,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彩云。彩云仔细一看,倒吃一惊,那个面貌好熟,哪里是阿福!只见他站了一会,好象觉得彩云也在那里看他,就走到人堆里一混不见了。彩云正疑疑惑惑地怔着,忽觉脸上冰冷一来,不知谁的手把自己两眼蒙住了,背后吃吃地笑。彩云顺手死命地一撒道:“该死,做什么!”阿福笑道:“我在这里看缔尔园楼上的一只呆鸟飞到俄国来了。”彩云听了,心里一跳,方想起那日所见陆军装束的美少年,就是他,就向阿福啐了一口道:“别胡说。这会儿闷得很,有什么玩儿的?”阿福指着洋琴道:“太太唱小调儿,我来弹琴,好吗?”彩云笑道:“唱什么调儿?”阿福道:“鲜花调。”彩云道:“太老了。”阿福道:“四季相思吧!”彩云道:“叫我想谁?”阿福道:“打茶会,倒有趣。”彩云道:“呸,你发了昏!”阿福笑道:“还是十八摸,又新鲜,又活动。”说着,就把中国的工尺按上风琴弹起来。彩云笑一笑,背着脸,曼声细调地唱起来。顿时引得街上来往的人挤满使馆的门口,都来听中国公使夫人的雅调了。彩云正唱得高兴,忽然看见那个少年又在人堆里挤过来。彩云一低头,不提防头上晶亮的一件东西骨碌碌直向街心落下,说声“不好”阿福就丢下洋琴,飞身下楼去了。正是:
紫凤放娇遗楚佩,赤龙狂舞过蛮楼。
不知彩云落下何物,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