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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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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扯扯,臊了她,我可不依!”夏姑娘先本着了恼,自己已经狠狠地压下去。这回听了斐氏的话,低头想了一想,忽然桃腮上泛起浅玫瑰色,秋波横溢,柳叶斜飘,在椅上欻地站起来道:“娘也说这种话!我从来不知道什么臊不臊,拉个手儿,算得了什么!高兴拉,来,咱们拉!”就把一只粉嫩的手,使劲儿去拉加克奈夫的黑手。加克奈夫倒啊呀起来道:“妹妹,轻点儿!”夏姑娘道:“你不知道吗?拉手有规矩儿的,越重越要好。”说完,嗤的一笑,三脚两步走到斐氏面前,滚在怀里,指着加克笑道:“娘,你瞧!他是个脓包儿,一捏都禁不起,倒配做将军!”原来加克往日见姑娘总是冷冷的脸儿,淡淡的神儿,不道今儿,忽变了样儿,一双半嗔半喜的眼儿,几句若远若近的话儿,加克虽然是风月场中的魔儿,也弄得没了话儿,只嬉着嘴笑道:“妹妹到底出了一趟门,大变了样儿了。”夏姑娘含怒道:“变好了呢,还是变歹?你说!”斐氏笑搂住姑娘的脖子道:“痴儿,你今个儿怎么尽给你表兄拌嘴,不想想人家为好来看你。这会儿天晚了,该请你表兄吃晚饭才对!”加克连忙抢着说道:“姑母,今天妹妹快活,肯多骂我两句,就是我的福气了!快别提晚饭,我晚上还得到皇上那里有事哪。”夏姑娘笑道:“娘,你听!他又把皇帝打出来,吓唬我们娘儿俩。老实告诉你,你没事,我也不高兴请。谁家座客不请行客,倒叫行客先请的!”加克听了,拍手道:“不错,我忘死了!今天该替妹妹接风!”说着,就一迭连声叫伺候人,到家里唤厨子带酒菜到这里来。斐氏道:“啊呀,天主!不当家花拉的倒费你,快别听这痴孩子的话。”夏姑娘眱了她娘半天道:“咦!娘也奇了。怎么只许我请他,不许他请我的?他有的是造孽钱,不费他费谁!娘,你别管,他不给我要好,不请,我也不希罕;给我要好,他拿来,我就吃,娘也跟着吃。横竖不要你老人家掏腰儿还席,瞎费心干吗!”加克道:“是呀,我请!我死了也要请!”姑娘笑道:“死的日子有呢,这会儿别死呀死呀怪叫!”加克忙自己掌着嘴道:“不识好歹的东西,你倒叫妹妹心疼。”夏姑娘戟手指着道:“不要脸的,谁心疼你来?”加克此时看着姑娘娇憨的样儿,又听着姑娘锋利的话儿,半冷半热,若讽若嘲,倒弄得近又不敢,远又不舍,不知怎么才好。不一会,天也黑了,厨夫也带酒菜来了,加克就邀斐氏母女同入餐室,就在卧室外面,虽不甚宽敞,却也地铺锦罽,壁列电灯,花气袭人,镜光交影。东首挂着加特厘簪花小象,西方撑起姑娄巴多舞剑古图,煞是热闹,大家进门,斐氏还要客气,却被夏姑娘两手按在客位,自己也皇然不让座了。加克真的坐了主位。侍者送上香槟、白兰地各种瓶酒,加克满斟了杯香槟酒,双手捧给姑娘道:“敬替妹妹洗尘!”姑娘劈手夺了,直送斐氏道:“这杯给娘喝,你另给我斟来!”加克只得恭恭敬敬又斟了一杯。姑娘接着,扬着杯道:“既承主人美意,娘,咱们干一杯!”说完,一饮而尽。加克微笑,又挨着姑娘斟道:“妹妹喝个成双杯儿!”夏姑娘一扬眉道:“喝呀!”接来喝一半,就手向加克嘴边一灌道:“要成双,大家成双。”加克不防着,不及张口翕受,淋淋漓漓倒了一脸一身。此时夏姑娘几杯酒落肚,脸上红红儿的,更觉意兴飞扬起来,脱了外衣,着身穿件粉荷色的小衣,酥胸微露,雪腕全陈,臂上几个镯子玎玎珰珰的厮打,把加克骂一会,笑一会,任意戏弄。斐氏看着女儿此时的样儿也揣摩不透,当是女儿看中了加克,倒也喜欢,就借了更衣走出来,好让他们叙叙私情。

    果然加克见斐氏走开,心里大喜,就涎着脸,慢慢挨到姑娘身边,欲言不言了半晌。夏姑娘正色道:“你来干什么?”加克笑嘻嘻道:“我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要”姑娘不等他说完,跳起来指着加克道:“别给我蝎蝎螫螫的,那些个狼心猪肺狗肚肠,打量咱们照不透吗?从前在我爹那里调三窝四、甜言密语,难道是真看得起咱们吗?真爱上我吗?呸!今儿个推开窗户说亮话,就不过看上我长得俊点儿,打算弄到手,做个会说话的玩意儿罢了!姑娘从前是高傲性子,眼里哪里放得下去!如今姑娘可看透了,天下爱情原不过尔尔,嫁个把人算不了事。可是姑娘不高兴,凭你王孙公子、英雄豪杰,休想我点点头儿!要高兴起来,牛也罢,马也罢,狗也罢,我跟着就走。”加克听了,眉花眼笑道:“这么说,姑娘今儿肯嫁狗了!”夏姑娘冷笑道:“不肯,我就说?可是告诉你,要依我三件!”加克道:“都依,都依!”姑娘道:“一件,姑娘急性,一刻不等两时,要办就办;二件,不许声张,除了我们娘儿俩,还有牧师证人几个人外,有一个知道了,我就不嫁;三件,到了你家,什么事都归我管,不许你牙缝高低一点儿。三件依得,我就嫁,有一不字儿拉个倒!”加克哈哈笑道:“什么依不依,妹妹说的话儿,就是我的心愿。”

    两人正说得热闹,谁知斐氏却在门外都听饱了,见女儿肯嫁加克,正合了素日的盼望,走进来,对着加克道:“恭喜你,我女儿答应了!可别忘了老身!但是老身只有一个女儿,也不肯太草草的,马上办起来,也得一月半月,哪儿能就办呢!头一件,我就不依。”姑娘立刻变了脸道:“我不肯嫁,你们天天劝。这会儿我肯嫁了,你们倒又不依起来。不依也好,我也不依。告诉你们吧,我的话说完了,我的兴也尽了,人也乏了,我可要去睡觉了。”说罢,一扭身自顾自回房,砰的一声把门关了。这里加克奈夫与斐氏纳罕了半天。加克想老婆心切,想不到第一回来就得了采,也虑不到别的,倒怕中变,就劝斐氏全依了姑娘主意。过了两日,说也奇怪,果然斐氏领着夏姑娘自赴礼拜堂,与加克结了亲,签了结婚簿。从此夏雅丽就与加克夫扫同居。加克奈夫要接斐氏来家,姑娘不许,只好仍住旧屋。加克新婚燕尔,自然千依百顺。姑娘倒也克勤妇职,贤声四布。加克愈加敬爱。差不多加克家里的全权,都在姑娘掌握中了。

    自古道:“鼓钟于宫,声闻于外。”又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何况一嫁一娶偌大的事,虽姑娘嘱咐不许声张,哪里瞒得过人呢?自从加克娶了姑娘,人人都道彩凤随鸦,不免纷纷议论,一传十,十传百,就传到了鲁翠、波儿麻等一班党人耳中。先都不信,以为夏姑娘与克兰斯有生死之约,哪里肯背盟倒嫁党中仇人呢!后来鲁翠亲自来寻姑娘,谁知竟闭门不纳,只见了斐氏,方知人言不虚,不免大家痛骂夏雅丽起来。这日党人正在秘密所决议此事如何处置,可巧克兰斯从德国回来,也来赴会。一进门,别的都没有听见,只听会堂上一片声说:“夏雅丽嫁了”五个字,直打入耳鼓来。克兰斯飞步上前,喘吁吁还未说话,鲁翠一见他来,就迎上喊道:“克兰斯君,你知道吗?你的夏雅丽嫁了,嫁了加克奈夫!”克兰斯一听这话,但觉耳边霹雳一声,眼底金星四爆,心中不知道是盐是醋是糖是姜,一古脑儿都倒翻了,只喊一声:“贱婢!杀!杀!”往后便倒,口淌白沫。大家慌了手脚。鲁翠忙道:“这是急痛攻心,只要扶他坐起,自然会醒的。”波儿麻连忙上来扶起,坐在一张大椅里。果然不一会醒了,恶的吐出一口浓痰,就跳起来要刀。波儿麻道:“要刀做什么?”克兰斯道:“你们别管,给我刀,杀给你们看!”鲁翠道:“克兰斯君别忙,你不去杀她,我们怕她泄漏党中秘密,也放不过她。可是我想,夏雅丽学问、见识、本事都不是寻常女流,这回变得太奇突。凡奇突的事倒不可造次,还是等你好一点,晚上偷偷儿去探一回。倘或真是背盟从仇,就顺手一刀了账,岂不省事呢!”克兰斯道:“还等什么好不好,今晚就去!”于是大家议定各散。鲁翠临走,回顾克兰斯道:“明天我们听信儿。”克兰斯答应,也一路回家,不免想着向来夏姑娘待他的情义,为他离乡背井,绝无怨言。这回在柏林时候,饭余灯背、送抱推襟,一种密切的意思,真是笔不能写、口不能言,如何回来不到一月就一变至此呢?况且加克奈夫又是她素来厌恨的,上回谈起他名氏,还骂他哩,如何倒嫁他?难道有什么不得已吗?一回又猜想她临行替他要小照儿的厚情,一回又揣摸她不别而行的深意。这一刻时中,一寸心里,好似万马奔驰,千猿腾跃,忽然心酸落泪,忽然切齿横目,翻来覆去,不觉更深,就在胸前掏出表来一看,已是十二点钟,惊道:“是时候了!”连忙换了一身纯黑衣裤,腰间插了一把党中常用的百毒纯钢小尖刀,扎缚停当,把房中的电灯旋灭了,轻轻推门到院子里,耸身一纵,跳出墙外。那时正是十月下旬,没有月亮的日子,一路虽有路灯,却仍觉黑暗似墨、细雾如尘,一片白茫茫不辨人影,只有几个巡捕稀稀落落的在街上站着。克兰斯靠着身体灵便,竟闪闪烁烁的被他混过几条街去。看看已到了加克奈夫的宅子前头,幸亏那里倒没有巡捕,黑魆魆地挨身摸来,只见四围都是四尺来高的短墙,上面排列着铁蒺藜、碎玻璃片。克兰斯睁眼打量一回,估摸自己还跳得过去,紧把刀子插插好,猛然施出一个燕子翻身势,往上一掠。忽听玎珰一声,一个身子随着几片碎玻璃直滚下去,看时,自己早倒在一棵大树底下。爬起来,转出树后,原来在一片草地上,当中有条马车进出的平路。克兰斯就依着这条路走去,只见前面十来棵郁郁苍苍的不知什么大树,围着一座巍巍的高楼。楼的下层乌黑黑无一点火光,只有中层东首一间还点着电灯。窗里透出光来,照在树上,却见一个人影在那里一闪一闪地动。克兰斯暗想这定是加克奈夫的卧房了。可是这样高楼,怎么上去呢?抑面忽见那几棵大树,树叉儿正紧靠二层的阳台,不觉大喜。一伸手,抱定树身,好比白猴采果似的旋转而上。到了树顶,把身子使劲一摇,那树叉直摆过来,哗啦一响,好象树叉儿断了一般。谁知克兰斯就趁这一摆,一脚已钩定了阳台上的栏杆,倒垂莲似地反卷上去,却安安稳稳站在阳台上了。侧耳听了一听,毫无声音,就轻轻地走到那有灯光的窗口,向里一望,恰好窗帘还没放,看个完完全全。只见房内当地一张铁床,帐子已垂垂放着,房中寂无人声,就是靠窗摆着个镜桌,当桌悬着一盏莲花式的电灯,灯下却袅袅婷婷立着个美人儿。呀,那不是夏雅丽吗?只见她手里拿着个小照儿,看看小照,又看看镜子里的影儿,眼眶里骨溜溜地滚下泪来。克兰斯看到这里,忽然心里捺不住的热火喷了出来,拔出腰里的毒刀直砍进去。正是:

    棘枳何堪留凤采,宝刀直欲溅鸳红。

    不知夏雅丽性命如何,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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