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姑娘商量救她的法子,谁知已闹到如此了。”说罢,就在怀里掏出一个小封儿、一张照片,送给鲁翠。鲁翠不暇看小照,先抽出信来,看了不过两三行,点点头道:“原来她嫁加克奈夫,全为党中的大计。嗄!我们倒错怪她了!嗳,放着心爱的人生生割断,倒嫁一个不相干的蠢人,真正苦了她了!”说着又看,忽然吃惊道:“怎么加克奈夫倒就是她杀的?谁猜得到呢!”此时克兰斯只管淌泪。波儿麻及众人听了鲁翠的话,都面面相觑道:“加氏到底是谁杀的?”鲁翠道:“就是夏雅丽杀的。”波儿麻道:“奇了。嫁他又杀他,这什么道理?”鲁翠道:“就为我党经济问题。她杀了他,好倾他的家,供给党用呀!”众人道:“从前楷爱团波尔佩也嫁给一个老富人,毒杀富人,取了财产。夏姑娘想就是这主意了。”波儿麻道:“有多少呢?如今在哪里?”鲁翠看着信道:“真不少哩,八千万卢布哩!”又指着照片叹道:“这就是八千万卢布的支证书。这姑娘真布置得妥当!这些银子,都分存在瑞士、法兰西各银行,都给总理说明是暂存的,全凭这照片收支,叫我们得信就去领取,迟恐有变。”鲁翠说到这里,忽愕然道:“她为什么化了一万卢布,贿买一个宫中侍女的缺呢?”克兰斯含泪道:“这就是今天的事情了。姑娘,你不见她,早把老娘斐氏搬到瑞士亲戚家去。那个炸弹,还是加氏从前在亚突俱乐部搜来的。她一见,就预先藏着,可见死志早决的了。”鲁翠放了信,也落泪道:“她替党中得了这么大资本,功劳也真不小。难道我们要她给这些暴君污吏宰杀吗?”众人齐声道:“这必要设法救的。”鲁翠道:“妾意一面遣人持照到各行取银,一面想法到裁判所去听审。这两件事最要紧,谁愿去?”于是波儿麻担了领银的责任,克兰斯愿去听审,各自分头前往。
话分两头。却说克兰斯一径出来,汗淋淋地赶到裁判所,抬头一看,署前立着多少卫兵,防卫得严密非常,闲人一个不许乱闯。克兰斯正在为难,忽见署中走出两个人来,一个老者,一个少者,正要上车。克兰斯连忙要避,那少年忽然唤道:“克君,你也来了。”克兰斯吃一惊,定睛一认,却是瓦德西,只得上前相见。瓦德西就招呼了毕叶,并告诉他也来听审的。谁知今日不比往常,毕君署中有熟人,也不放进去,真没有法了。瓦德西当时就拉了克兰斯,同到他家。克兰斯此时也无计可施,只得跟着他们同走。瓦德西留住克兰斯毕叶在家吃饭,三人正在商议,忽然毕叶得了裁判所朋友的密信,夏雅丽已判定死刑,俄皇怕有他变,傍晚时已登绞台绞死了。克兰斯得了这信,咬牙切齿,痛骂民贼,立刻要去报仇雪恨,还是瓦德西劝住了,只得垂头丧气,别了毕、瓦两人,赶归秘密会所报告凶信。其时鲁翠诸人还在会商援救各法,猝闻这信,真是晴天霹雳,人人裂目,个个椎心,鲁翠更觉得义愤填膺,长悲缠骨,连哭带咽,演说了一番。过了几日,又开了个大追悼会,倒把党中气焰提高了百倍。直到波儿麻回来,党中又积储了无数资本,自然党势益发盛大了。到底歇了数年,到一千九百零一年三月二十二日,克兰斯狙击了文部大臣波别士,也算报了砍臂之仇。鲁翠姑娘也在一千九百零四年五月十一日,把爆药弹掷皇帝尼古拉士,不成被缚,临刑时道:“我把一个爆烈弹,换万民自由,死怕什么!”这都是夏姑娘一死的余烈哩!此是后话,不必多述。
如今再说瓦德西那日送了克兰斯去后,几次去看彩云,却总被门上阻挡。后来彩云约会在叶尔丹园,方得相会。从此就买嘱了管园人,每逢彩云到园,管园人就去通信。如此习以为常,一月中总要见面好几次,情长日短,倏忽又是几月。那时正是溽暑初过,新凉乍生,薄袖轻衫,易生情兴。瓦德西徘徊旅馆,静待好音。谁知日复一日,消息杳然,闷极无聊,只好坐在躺椅中把日报消遣。忽见紧要新闻栏内,载一条云“清国俄德、奥、荷公使金汮三年任满,现在清廷已另派许镜澄前来接替,不日到俄”云云。瓦德西看到这里,不觉呆了。因想怪道彩云这礼拜不来相约,原来快要回国了,转念道:“既然快要相离,更应该会得勤些,才见得要好。”瓦德西手里拿了张报纸,呆呆忖度个不了,忽然侍者送上一个电报道,这是贵国使馆里送来的。瓦德西连忙折看,却是本国陆军大将打给他的,有紧要公事,令其即日回国,词意很是严厉,知道不能耽搁的,就叹口气道:“这真巧了,难道一面缘都没了?”丢下电报,走到卧室里,换了套出门衣服,径赴叶尔丹园面来,意思想去碰碰,或者得见,也未可定。谁知到园问问管园的,说好久没有来过。等了一天,也是枉然。瓦德西没法,只好写了一封信交给管园的,叮嘱等中国公使夫人来时手交,自己硬了心肠,匆匆回寓,料理行装,第二日一早,乘了火车,回德国去了,不提。
单说彩云正与瓦德西打得火热,哪里分拆得开,知道雯青任期将满,早就撺掇雯青,在北京托了菶如,运动连任,谁知竟不能成。这日雯青忽接了许镜澄的电信,已经到了柏林,三日内就要到俄。雯青进来告诉彩云,叫她赶紧收拾行李。彩云听了这信,彷佛打个焦雷,恨不立刻去见瓦德西,诉诉离情。无奈被雯青终日逼紧着拾掇,而且这事连阿福都瞒起的,不提什么。阿福尚在那里寻瑕索瘢,风言醋语,所以连通信的人都没有,只好肚里叫苦罢了。直到雯青交卸了篆务,一切行李都已上了火车站,叫阿福押去,雯青又被毕叶请去吃早饭饯别。彩云得了这个巧当儿,求一个小么儿,许了他钱,去雇了一辆买卖车,独自赶往叶尔丹园,满拟遇见瓦德西,说些体己话儿,洒些知心泪,也不枉相识一场。谁知一进园,正要去寻管园的,他倒早迎上来,笑嘻嘻拿着一封信道:“太太贵忙呀!这是瓦德西先生留下的信儿,你瞧吧!”彩云愣一愣,忙接了,只见纸上写着道:
彩云夫人爱鉴:昨读日报,知锦车行迈,正尔神伤;不意鄙人亦牵王事,束装待发。呜呼!我两人何缘悭耶?十旬之爱,尽于浃辰,别泪盈怀,无地可洒,欺于叶尔丹园丛薄间,作末日之握,乃夕阳无限,而谷音寂然,林鸟有情,送我哀响。仆今去矣,卿亦长辞!海涛万里,相思百年,落月屋梁,再见以梦,亚鸿有便,惠我好音!
末署“爱友瓦德西拜上”
彩云就把信插入衣袋里,笑问那管园的道:“瓦德西先生多咱给你这信的?他说什么没有?”管园的道:“他前天给我的,倒没说别的,就恨太太不来。”彩云点点头,含着一包眼泪,慢慢上车,径叫向火车站而来。到得车站,恰好见雯青刚上火车,俄国首相兼外部大臣吉尔斯,德、奥、荷三国公使,画师毕叶,还有中国后任公使许镜澄奏留的翻译随员等,闹哄哄多少人,都来送行。雯青正应酬得汗流浃背,哪里有工夫留心彩云的事情。只有阿福此时看见彩云坐了一辆买卖车,如飞从东驰来,心里就诧异,连忙迎上来,望了几望彩云的眼睛,对彩云微微一笑。彩云倒转了头也不理他,自顾自到停车场,自然有老妈丫环等扶着上车了。不一会,汽笛一声,一股浓烟直从烟突喷出,那火车就慢慢行动,停车场上送的人有拱手的,有脱帽的,有扬巾的,一片平安祝颂声里,就风驰电卷,离了圣彼得堡而去。三日到了柏林,雯青把例行公事完了,就赴马赛。可巧前次坐来的萨克森船,于八月十六日开往中国上海,仍是戴会计去讲定妥了。十五日夜饭后,大家登了舟,雯青、彩云仍坐了头等舱。部署粗定,那船主质克笑着走进舱来,向雯青、彩云道:“我们真算有缘了!来去都坐了小可的船。雯青不会说外国话,只好彩云应酬了一会,质克方去了,开了船。质克非常招呼,自己有时有来走走。彩云也常到船顶去散步乘凉,偶然就在质克屋里坐坐。原来彩云自离了俄都,想着未给瓦德西作别,心中总觉不安,有时拿出信来看看,未免对月伤怀,临风洒泪。自己德话虽会说,却不会写,连回信都难寄一封,更觉闷闷不乐。质克连日看出彩云不乐,虽不解缘故,倒常常想法骗她快活。彩云很感激他,按下不表。
且说阿福自从那日见了瓦德西后,就动了疑,不过究竟主仆名分,不好十分露相,只把语言试探而已。有一晚,萨克森船正在地中海驶行,一更初定,明月中天,船上乘客大半归房就寝,满船静悄悄的,但闻鼻息呼声。阿福一人睡在舱中反复不安,心里觉得躁烦,就起来,披了一件小罗衫走出来,从扶梯上爬到船顶,却见顶上寂无人声,照着一片白迷朦的月色,凉风飒飒,冷露冷冷,爽快异常。阿福就靠在帆桅上,赏玩海中夜景。正在得趣,忽觉眼前黑魆魆的好象一个人影,直掠烟突而过。心里一惊,连忙蹑手蹑脚跟上去,远远见相离一箭之地果真有个人,飞快地冲着船首走去。那身量窕窈,象个女子后影,可辨不清是中是西。阿福方要定睛认认,只听船长小室的门硼的一声,那女影就不见了。阿福心想:原来这船长是有家眷的,我左右空着,何妨去偷看看他们做什么。想着,就溜到那屋旁。只见这屋,两面都有一尺来大小的玻璃推窗,红色毡帘正钩起。阿福向里一张,只见室内漆黑无光,就在漏进去一点月光里头,隐约见那女子背坐在一张蓝绒靠背上。质克正站起,一手要旋电灯的活机,那女子连连摇手,说了几句咭哩咕噜的话。质克只涎笑,伛着身,手掏衣袋里,掏出个彷佛是信的小封儿,远远托着说话,大约叫那女子看。那女子瞥然伸手来夺。质克趁势拉住那女子的手,凑在耳边低低地说。那女子斜盯了质克一眼,就回过脸来急忙探头向门外一张,顺手却把帘子欻的拉上。阿福在这当儿,帘缝里正给那女子打个照面,不觉啊呀一声道:“可了不得了!”正是:
前身应是琐首佛,半夜犹张素女图。
欲知阿福因何发喊,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