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狩记遗闻白妖转劫 春帆开协议黑眚临头
话说皇后听了那宫娥的一番话,虽不曾明说,但言外便见得这件事,不是万岁爷,没有第二个人敢干的。一时又气、又怒、又恨、又羞、又怨,说不出的百千烦恼,直攻心窝,一口气转不过来,不知不觉地闷倒了。大家慌做一团,七手八脚地捶拍叫唤,全不中用。皇后梳头房太监小德张在外头得了消息,飞也似奔来,忙喊道:“你们快去皇后的百宝架里,取那瓶龙脑香来。”一面喊,一面就在龙床前的一张朱红雕漆抽屉桌上,捧出一个嵌宝五彩镂花景泰香炉,先焚着了些水沉香,然后把宫娥们拿来的龙脑香末儿撒些在上面。一霎时,在袅袅的青烟里,扬起一股红色的烟缕,顿时满房氤氲地布散了一种说不出的奇香。小德张两手抖抖地捧着那香炉,移到皇后坐的那张大椅旁边一个矮凳上,再看皇后时,直视的眼光慢慢放下来,脸上也微微泛红晕了,喉间嘓嘓嘟嘟地响,眼泪漉漉地流下来,忽然嗯的一声,口中吐出一块顽痰,头只往前倒。宫娥忙在后面扶着。小德张跪着,揭起衣襟,承受了皇后的吐。皇后这才放声哭了出来。大家都说:“好了,好了。”皇后足足哭了一刻多钟,欻地洒脱宫娥们,很有力地站了起来,一直往外跑,宫娥们拉也拉不住,只认皇后发了疯。小德张早猜透了皇后的意思,三脚两步抄过皇后前面,拦路跪伏着,奏道:“奴才大胆劝陛下一句话,刚才宫娥们说万岁爷早上玩的把戏,不怪陛下要生气!但据奴才愚见,陛下倒不可趁了一时之气,连夜去惊动老佛爷。”皇后道:“照你说,难道就罢了不成?”小德张道:“万岁爷是个长厚人,决想不出这种刁钻古怪的主意,这件事一定是和陛下有仇的人唆使的。”皇后道:“宫里谁和我有仇呢?”小德张道:奴才本不该胡说,只为天恩高厚,心里有话也不敢隐瞒。陛下该知道宝妃和万岁在大婚前的故事了!陛下得了正宫,宝妃对着陛下,自然不会有好感情。万岁爷不来正宫还好,这几天来了,哪里会安稳呢!这件事十分倒有九分是她的主意。”皇后被小德张这几句话触动心事,顿时脸上飞起一朵红云,咬着银牙道:“这贱丫头一向自命不凡地霸占着皇帝,不放朕在眼里,朕没和她计较,她倒敢向朕作崇!得好好儿处置她一下子才好!你有法子吗!你说!”小德张道:“奴才的法子,就叫做‘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请陛下就把那小白狗装在礼盒里,打发人送到宝妃那里,传命说是皇后的赏赐。这个滑稽的办法,一则万岁爷来侮辱陛下,陛下把它转敬了宝妃,表示不承受的意思;二则也可试出这事是不是宝妃的使坏。若然于她无关,她岂肯平白地受这羞辱?不和陛下吵闹?若受了不声不响,那就是贼人心虚,和自己承认了一样。”皇后点头道:“咱们就这么干,那么你明天好好给我办去!”小德张诺诺连声地起来。皇后也领着宫娥们自回寝宫去安息,不提。
如今且说清帝这回的临幸宜芸馆,原是敷衍他父王的敦劝,万分勉强,住了两夜,实在冷冰冰没甚动弹。照宫里的老规矩,皇帝和后妃交欢,有敬事房太监专司其事:凡皇帝临幸皇后的次日,敬事房太监必要跪在帝前请训。如皇帝曾与皇后行房,须告以行房的时间,太监就记在册上,某年月日某时,皇帝幸某皇后;若没事,则说“去”在园里虽说比宫里自由一点,然请训的事仍要举行。清帝这回在皇后那里出来,敬事房太监永禄请训了两次,清帝都说个“去”字。在第二次说“去”的时候,永禄就碰头。清帝诧异道:“你做什么?”永禄奏道:“这册子,老佛爷天天要吊去查看的。现在万岁爷两夜在皇后宫里,册子上两夜空白,奴才怕老佛爷又要动怒,求万岁爷详察!”清帝听了,变色道:“你管我的事!”永禄道:“不是奴才敢管万岁爷的事,这是老佛爷的懿旨。”清帝本已憋着一肚子的恶气,听见这话,又抬出懿旨来压他,不觉勃然大怒,也不开口,就在御座上伸腿把永禄重重踢了一脚。永禄一壁抱头往外逃,一壁嘴里还是咕噜。也是事有凑巧,那时恰有个小太监领着玉澜堂里喂养的一只小袖狗,摇头摆尾地进来。这只袖狗生得精致乖巧,清帝没事时,常常放在膝上抚弄。此时那狗一进门,畜生哪里晓得人的喜怒不测,还和平时一样,纵身往清帝膝上一跳。清帝正在有火没发处,嘴里骂一声“逆畜”顺手抓起那狗来,向地上用力只一甩。这种狗是最娇嫩不过,经不起摧残,一着地,哀号一声,滚了几滚,四脚一伸死了。清帝看见那狗的死,心中也有些可惜,但已经死了,也是没法。忽然眉头一皱,触动了他半孩气的计较来,叫小太监来嘱咐了一番,自己当晚还到皇后宫里,早晨临走时候就闹了这个小玩意,算借着死袖狗的尸,稍出些苦皇帝的气罢了。
次日,上半天忙忙碌碌地过了,到了晚饭时,太监们已知道清帝不会再到皇后那里,就把妃嫔的绿头签放在银盘里,顶着跪献。清帝把宝妃的签翻转了,吩咐立刻宣召。原来园里的仪制和宫里不同,用不着太监驼送,也用不着脱衣裹氅,不到一刻钟,太监领着宝妃袅袅婷婷地来了。宝妃行过了礼,站在案旁,一面帮着传递汤点,一面眱了清帝,只是抿着嘴笑,倒把清帝的脸都眱得红了,腼腆着问道:“你什么事这样乐?”宝妃道:“我看万岁爷尝了时鲜,所以替万岁爷乐。”清帝见案上食品虽列了三长行,数去倒有百来件,无一时鲜品,且稍远的多恶臭不堪,晓得宝妃含着醋意了,便叹口气道:“别说乐,倒惹了一肚子的气!你何苦再带酸味儿?这里反正没外人,你坐着陪我吃吧!”说时,小太监捧了个坐凳来,放在清帝的横头。宝妃坐着笑道:“一气就气了三天,万岁爷倒唱了一出三气周瑜。”清帝道:“你还是不信?你也学着老佛爷一样,天天去查敬事房的册子好了。”宝妃诧异道:“怎么老佛爷来查咱们的帐呢?”清帝面现惊恐的样子,四面望了一望,叫小太监们都出去,说御膳的事有妃子在这里伺候,用不着你们。几个小太监奉谕,都退了出去。清帝方把昨天敬事房太监永禄的事和今早闹的玩意儿,一五一十告诉了宝妃。宝妃道:“老佛爷实在太操心了!面子上算归了政,底子里哪一件事肯让万岁爷作一点主儿呢?现在索性管到咱们床上来了。这实在难怪万岁爷要生气!但这一下子的闹,只怕闯祸不小,皇后如何肯干休呢?老佛爷一定护着皇后,不知要和万岁爷闹到什么地步,大家都不得安生了!”清帝发恨道:“我看唐朝武则天的淫凶,也不过如此。她特地叫缪素筠画了一幅金轮皇帝衮冠临朝图挂在寝宫里,这是明明有意对我示威的。”宝妃道:“武则天相传是锁骨菩萨转世,所以做出这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我们老佛爷也是有来历的,万岁爷晓得这一段故事吗?”清帝道:“我倒不晓得,难道你晓得吗?”宝妃道:“那还是老佛爷初选进宫来时一件奇异的传说。寇连材在昌平州时,听见一个告退的老太监说的。寇太监又私下和我名下的高万枝说了,因此我也晓得了些。”清帝道:“怎么传说呢?你何妨说给我知。”
宝妃道:“他们说宣宗皇帝每年秋天,照例要到热河打围。有一次,宣宗正率领了一班阿哥王公们去打围,走到半路,忽然有一只很大的白狐,伸着前腿,俯伏当地,拦住御骑的前进。宣宗拉了宝弓,拔一枝箭正待要射。那时文宗皇帝还在青宫,一同扈跸前去,就启奏道:‘这是陛下圣德广敷,百兽效顺,所以使修炼通灵的千年老狐也来接驾。乞免其一死!’宣宗笑了一笑,就收了弓,掖起马头,绕着弯儿走过去了。谁知道猎罢回銮,走到原处,那白狐调转头来,依然迎着御马俯伏。那时宣宗正在弓燥手柔的时候,不禁拉起弓来就是一箭,仍旧把它射死。过了十多年,到了文宗皇帝手里,遇着选绣女的那年,内务府呈进绣女的花名册。那绣女花名册,照例要把绣女的姓名、旗色、生年月日详细记载。文宗翻到老佛爷的一页,只见上面写着‘那拉氏,正黄旗,名翠,年若干岁,道光十四年十月初十日生’。看到生年月日上,忽然触着什么事似的,回顾一个管起居注的老太监道:‘那年这个日子,记得过一个很稀罕的事,你给我去查一下子。’那老太监领命,把那年的起居册子翻出来,恰就是射死白狐的那个日子。文宗皇帝笑道:‘难道这女子倒是老狐转世!’当时就把老佛爷发到圆明园桐荫深处承值去了。老佛爷生长南边,会唱各种小调,恰遇文宗游园时听见了,立时召见,命在廊栏上唱了一曲。次日,就把老佛爷调充压帐宫娥。不久因深夜进茶得幸,生了同治皇上,封了懿贵妃了。这些话都是内监们私下互相传说,还加上许多无稽的议论,有的说老佛爷是来给文宗报恩;有的说是来报一箭之仇,要扰乱江山;有的说是特为讨了人身,来享世间福乐,补偿他千年的苦修。话多着呢。”
清帝冷笑道:“哪儿是报恩!简直说是扰乱江山,报仇享福,就得了!”宝妃道:“老佛爷倒也罢了,最可恶的是连总管仗着老佛爷的势,胆大妄为,什么事都敢干!白云观就是他纳贿的机关,高道士就是他作恶的心腹,京外的官员哪个不趋之若鹜呢?近来更上一层了!他把妹子引进宫来,老佛爷宠得了不得,称呼她做大姑娘。现在和老佛爷并吃并坐的,只有女画师缪太太和大姑娘两个人。前天万岁爷的圣母贤亲王福晋进来,忽然赐坐,福晋因为是非常恩宠,惶悚不敢就坐。老佛爷道:‘这个恩典并不为的是你,只为大姑娘脚小站不动,你不坐,她如何好坐。’这几句话,把圣母几乎气死。照这样儿做下去,魏忠贤和奉圣夫人的旧戏,很容易的重演。这一层,倒要请万岁爷预防的!”清帝皱着眉道:“我有什么法子防呢?”宝妃道:“这全在乎平时召见臣子时,识拔几个公忠体国的大臣,遇事密商,补苴万一。无事时固可借以潜移默化,一遇紧要,便可锄奸摘伏。臣妾愚见,大学士高扬藻和尚书龚平,侍郎钱端敏、常璘,侍读学士闻鼎儒,都是忠于陛下有力量的人,陛下该相机授以实权。此外新进之士,有奇才异能的,亦应时时破格录用,结合士心。里面敬王爷的大公主,耿直严正,老佛爷倒怕她几分,陛下也要格外地和她亲热。总之,要自成一种势力,才是万全之计。陛下待臣妾厚,故敢冒死地说。”清帝道:“你说的全是赤心向朕的话。这会儿,满宫里除了你一人,还有谁真心忠朕呢?”说着,放下筷碗说:“我不吃了。”一面把小手巾揩着泪痕。宝妃见清帝这样,也不自觉的泪珠扑索索地坠下来,投在清帝怀里,两臂绕了清帝的脖子道:“这倒是臣妾的不是,惹起陛下的伤心。干脆地说一句,老佛爷和万岁爷打吵子,大婚后才起的。不是为了万岁爷爱臣妾不爱皇后吗?依这么说,害陛下的不是别人,就是臣妾。请陛下顾全大局,舍了臣妾吧!”清帝紧紧地抱着,温存道:“我宁死也舍不了你,决不做硬心肠的李三郎。”宝妃道:“就怕万岁爷到那时自己也做不了主。”清帝道:“我只有依着你才说的主意,慢慢地做去,不收回政权,连爱妃都保不住,还成个男子汉吗?”说罢,拂衣起立道:“我们不要谈这些话吧!”宝妃忙出去招呼小太监来撤了筵席。彼此又絮絮情话了一会,正是三日之别,如隔三秋;一夕之欢,愿闰一纪。天帷昵就,搅留仙以龙拏;钿盒承恩,寓脱簪于鸡旦。情长夜短,春透梦酣,一觉醒来,已是丑末寅初。宝妃急忙忙的起床,穿好衣服,把头发掠了一掠,就先回自己的住屋去了。
清帝消停了几分钟,也就起来,盥漱完了,吃了些早点,照着平时请安的时候,带了两个太监,迤逦来到乐寿堂。刚走到廊下,只见一片清晨的太阳光,照在黄缎的窗帘上,气象很是严肃,静悄悄的有一点声息,只有太后爱的一只叭儿黑狗叫做海獭的,躺在门坎外呼呼地打鼾。宫眷里景王的女儿四格格和太后的侄媳袁大奶奶。在那里逗着铜架上的五彩鹦哥。缪太太坐在廊栏上,仰着头正看天上的行云,一见清帝走来,大家一面照例地请安,一面各现着惊异的脸色。大姑娘却浓装艳抹,体态轻盈地靠在寝宫门口,彷佛在那里偷听什么似的,见了清帝,一面屈了屈膝,一面打起帘子让清帝进去。清帝一脚跨进宫门,抬头一看,倒吃了一惊,只见太后满面怒容,脸色似岩石一般的冷酷,端坐在宝座上。皇后斜倚在太后的宝座旁,头枕着一个膀子呜咽地哭。宝妃眼看鼻子,身体抖抖地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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