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章目光落到那张简易的木床上,看着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清癯的面庞,颧骨高耸,只剩一张皮包裹着头骨;一把灰白的长须铺在胸前,干枯蓬松,整个人好似秋日悬挂在树梢的黄叶,随时会飘落回归大地。
他再也没有昔日的凛凛虎威。
黎章忽然沉静下来,一扫来时为自身的筹算和谋划,心里眼里都只有躺在床上的老将军——英雄末路,马革裹尸!
这并不是一个完美的将帅。
他凶残霸道,可以为了大局置数千新军的生命于不顾;
他嫉恶如仇,连自己的亲侄儿都要斩杀,更因为黎章曾经的明哲保身而极度厌恶他;
他谨慎却又胆大敢为,在大战之外,另行奇谋,用的还是黎章这个曾经让他厌恶的小将。
这样一个复杂的人,叫人如何评价他呢?
黎章眼窝发热,轻轻地走到床前,缓缓跪了下去,伸手握住老将军干瘦嶙峋的手,低声道:“将军”
跟顾涧一块进来的刘副将军见此情形。身形一动,就要上前阻止,却被顾涧挡住了,冲他摇摇头,示意无事。
刘副将军看向大夫,见他并未反对。方才收声。
黎章不住捏揉老将军的手心——这是林聪嘱咐他的——轻声道:“老将军,黎章回来了,胡钧也回来了,汪魁也回来了。我们没有辜负将军的嘱托,把南雀公主给抓回来了,还烧了他们的粮草。将军要不要听听事情的经过?很惊险、很好玩的”
胡钧和汪魁相视点头,也在床畔另一侧跪下,跟黎章一样,握住老将军的手。低声回禀此行的经过。
听着他们娓娓述说,顾涧和刘副将军鼻头发酸,忍不住想落泪。
大夫冲他们做了一个手势,三人走到一旁。
大夫轻声道:“这法子虽然不错,然一时半会也难以凑效。敢问将军,这三个人是否可信?若是可信,就暂时让他们呆在这里,陪老将军多说些话。在下再施以针药配合,或许能唤醒老将军也未可知。”
顾涧点头道:“无妨。就让他们呆在这里吧。刘将军。我们出去吧。”
刘副将军点头,又嘱咐了大夫几句,便和顾涧一块出去了。
何风正在前帐等候,见他们出来,急忙迎上来问道:“顾将军,属下能进去照看二叔吗?怎么黎章他们还不出来?”
顾涧道:“何指挥。你暂且不用进去。黎章他们正配合大夫,想办法唤醒老将军。”
何风大惊道:“这这怎么成?黎章又不是大夫,他的话如何能信?再说,他对我二叔”
顾涧皱眉道:“何指挥,老将军都能不计前嫌。分派黎章重任,你又何须对他耿耿于怀?你就算不信黎章,总该信任胡钧和汪魁,有他二人在,能出什么事?”
刘副将军点头道:“我观黎章对老将军甚是关心,何指挥放心好了。”
何风欲言又止,却又说不出个理由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开,重新去和众位副将军商议当前的军务。
此时,他们更多的是在等老将军醒来,故而没有之前的坚持和争执。
然而,直至夜幕降临,何霆老将军也毫无醒转的迹象,这令众位副将军心急如焚。
偏在此时,严克副将军差人来报:南雀国五万孔雀军已经抵达七里滩,与靖军隔着眉河相持,另有三万人马还在赶赴边界途中。
此外,南灵王又派了一名使臣前来,通传其意:若不即刻放回青鸾公主,明日一早就要下令进攻。
顾涧立即下令,不许这名使臣去见青鸾公主,也不许他在军营中走动,一切等老将军醒来再说。
当即有人反对道:“老顾,老将军不知何时才能醒来,还是不要跟他们撕破脸的好。不然,明日大战,我军如何应对?”
军中缺粮,既不能撤军,余粮又不足以支撑十来万将士所用,因此除了在前线防守的三万多军士尚能维持两餐外,其他各军每日伙食减为一顿,这如何能够参加大战?
顾涧杀气腾腾地说道:“青鸾公主在我们手中,他们要是敢开战,那就杀了她为我军祭旗!”
众位副将军轰然炸开,有叫好附和的,有竭力反对的,顿时声音就大了起来。
都是战场厮杀出来的汉子,其实那些主张和谈的副将军们也不想示弱,然而形式迫人,令他们无从选择,难以决断。
所以,等到黎明时分,何老将军还未醒来,终于有人坚持不住了,提议先答应南雀国部分条件:青鸾公主肯定不能放——放了就没了倚仗,还是先把黎章交出去,暂时缓解矛盾,赢得喘息的机会。
顾涧沉着脸冷笑道:“尔等可想过,此举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老将军亲自交代的任务,黎章等三人出色完成,若将他交给敌人,往后我们要如何统领大军,又如何服众?”
众人都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