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光,从齿缝中迸出一句话来:'好不要脸的东西!'
梦竹的身子晃了晃,苍白的面颊上顿时留下了几条手指印,红肿的凸了起来。她跪着,双手无力的垂在身边,脸上依然木木的毫无表情?罾咸19拍钦旁讲园拙拖缘迷矫览龅牧常娇丛交稹确4恚瞎徽乓巫樱讼氯ィ镁茫庞制宄宓乃担?你是存心想败坏门风,是不是?你和这个中大的学生来往多久了?'
'夏天就认识了。'
'你们天天见面?'
'最近是天天见面。'
'你,'李老太太咬得牙齿发响:'亏你说得出口!你这个该杀的丫头!我从小怎幺教育你的,你是出自名门的大家闺秀!你把李家的脸完全丢尽了!你!每天和他做些什幺事情?说!'
'散步,谈天。'
'散步?谈天?谈些什幺?'
梦竹把眼光调到母亲身上,用一种奇异的神色望着李老太太,慢悠悠的说:'谈一些你永不会了解的东西,因为你从来没有。'
李老太太劈头劈脸的又给了梦竹两耳光,喘着气说:'你连礼貌都不懂了,这是你对母亲说话吗?我看你是疯了!什幺叫我不了解的东西?你倒说说看!'
'爱情。'梦竹轻声的说,聚着泪的眼睛明亮的闪着先,使她整个的脸都焕发着奇异的光彩。
'你,你,你'李老太太气得说不出话来:'你简直不要脸!'
'我要嫁给他。'梦竹依然慢悠悠的说,脸色是坚决的,悲壮的,有股宁为玉碎的不顾一切的神情。轻声的又重复了一遍:'我要嫁给他。'
'你说什幺?'李老太太向她俯近身子。
'我要嫁给他。'
'你──你要死!'
'妈妈!'梦竹仰起头来,面对着母亲,她现在是跪在李老太太面前了。她的眼睛热烈而恳求的望着李老太太,用令人心酸的语气说:'妈妈,你是我的母亲,我多幺希望你能了解我。妈妈,我爱他,我爱他爱得没有办法,妈妈,你不会知道这种感情的强烈,因为你从没有恋过爱。但是,妈妈,请你设法了解我,我不能嫁给高悌,我不爱他,我爱的是何慕天。妈妈,但愿我能让你了解什幺是爱情!'
'哼!爱情,'李老太太气呼呼的说:'你真不害臊,满嘴的爱情!你别给我丢人了!'
'妈妈!'梦竹悲哀的摇头:'爱情是可耻的事吗?是可羞的事吗?不,你不明白,那是神圣的,美丽的!没有丝毫值得羞耻的地方!'
'你会说!'李老太太更加生气了:'全是那些搂搂抱抱的电影和话剧把你害了!你有脸在我面前谈爱情!记住,你是订过婚的,再过两个月,你就要做新娘了,你是高家的人,你非给我嫁到高家去不可!必于这个中大学生的事,我就算饶过了你。但是,从今天起,我守住你,你不许给我走出大门一步!你再也不许见那个人,你给我规规矩矩的待在家里,等着做新娘!'
'妈妈!'梦竹惊恐的喊,一把抱住母亲的腿:'妈妈,你不能这样做,你不能!妈妈,你怎幺忍心把我嫁给那个白痴?他连话都说不清楚,你怎幺忍心?妈妈,我一生的幸福在你的手里,求求你,妈妈!'
'梦竹,'李老太太的语气稍稍和缓了一些:'关于你这件婚事,我知道你心里不情愿,把你配给高悌,也当然是委屈你了。可是,这婚事是你父亲生前给你订的,我们李家,也是书香世家,不能轻诺寡言,面子总是要维持的。何况,一个女孩子,结了婚,相夫教子,伺候翁姑,安安份份的做主妇,才是良家妇女的规矩,至于丈夫笨一点,又有什幺关系呢?只要心眼好,没有吃喝嫖赌的坏习惯,就是难脑粕贵了!你念了这幺多年书,怎幺连这点小道理都不懂呢?'
'妈妈!'梦竹蹙紧了眉头,绝望的喊:'你根本不了解,你根本无法了解!你和我生活在两个时代里,你有你的思想,我有我的思想,我们是无法沟通的!可是,妈妈,你发发慈悲,我决不嫁给高悌,我决不!随你怎幺讲,我就是不嫁给高悌!'
李老太太的火气又上来了,她盯着梦竹,愤愤的,不容人反抗的说:'给你讲了半天道理,你还是糊涂到底!我告诉你,你不嫁,也要嫁!你是嫁他家嫁定了!'
'我不!我不!我不!'梦竹哭了起来,泪水沿颊奔流,她拉住了李老太太袍子的下摆,抽噎的喊:'妈妈,我不嫁他,求你,你取消这段婚约,我感激你!妈妈,我爱的是何慕天,我发过誓只嫁何慕天!'
'好呀!'李老太太咬牙切齿的说:'你订过了婚,还由你自己选择,你想气死我是不是?你现在给我滚回你的房间里去,不许你再出门!我没有道理跟你讲,你和高家订了婚,你就得嫁给高家!你再敢溜出去和男学生鬼混,我就打断你的腿,我们李家的面子还要维持!'说着,她挣脱了梦竹的拉扯,向后面走去。
梦竹扑倒在椅子里,用手蒙住脸,失声的痛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呜咽的喊:'母亲,好母亲,你的女儿还没有'面子'重要!'
李老太太已经走到后面去了,对梦竹这两句话根本没有置理。梦竹跪得腿发麻,看到母亲忍心的绝裾而去,她心中大恸,眼睛发昏,顺势就坐倒在地下。一抬头,她看到父亲的灵牌,不禁大哭着叫:'爸爸,好爸爸,是你为我安排的?爸爸,好爸爸,你回答我一句,我的命运该是这样的吗?'
灵牌默默的竖着,漠然的望着伏在地下的梦竹,梦竹把头仆倒在李老太太坐过的椅子上,心碎神摧,哭得肝肠寸断。
'梦竹,梦竹,'奶妈不知什幺时候走了过来,用手推着梦竹的肩膀,安慰的叫:'好了,别哭了,起来吧,哭也没有用嘛,起来洗洗脸。'
梦竹像是溺水的人一下子抓到一块浮木一样,她一把抱住了奶妈,把满是泪的脸在奶妈膝盖上揉着,哭着喊:'奶妈,奶妈,奶妈,奶妈'
奶妈用手轻拍着梦竹的头,鼻子中也酸酸的,只能反复的说:'好了,好了,梦竹,别哭了!你看,那幺大的大姑娘了,哭得还像个小娃娃!'她俯身下去,拖起梦竹,用手帕给她擦着脸,像哄小女孩似的拍着她:'有什幺事,可以好好商量嘛,急什幺呢?快去洗把脸,天都黑透了,饭还没吃呢,洗了脸好吃饭!'
'我不要吃饭了!'梦竹喊,冲进了自己的卧室里,关上房门,也不点灯,就扑倒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中,伤心的痛哭。
不知道哭了多久,门被推开了,有人提了盏灯走进来。她以为是奶妈,可是侧过头一看,却是李老太太?罾咸种谐说浦猓古踝乓桓鐾信蹋锩娣抛欧共恕训坪屯信潭挤旁谧郎希缓笞叩酱睬埃┦幼琶沃袼担?起来吃饭!''我不要吃!'梦竹赌气的说,把身子转向床里。
'吃,也由你,不吃,也由你!'李老太太显然也有气:'梦竹,你不要傻,我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梦竹猛的转过头来,盯着李老太太:'为了我好,你才把我嫁给一个白痴?'
'你说他是白痴是不对的,他只是有点傻气而已,但那孩子肥头大耳,倒是有福之相。梦竹,你应该想想清楚,嫁到他家,不愁吃,不愁穿,让丫头老妈子服侍着,岂不是比嫁给那些流亡学生,三餐缺了两顿的,要强得多?何况高悌那孩子又实心实眼的,不怕他三妻四妾的讨小老婆,为你想,有那一点不合适呢?就是你嫌他不漂亮,说不清楚话,可是,梦竹,漂亮的男人都靠不住呀!话说不清楚,又有什幺关系,他又不是教书的,也不要靠说话来吃饭!而且,世界上那里有十全十美的人呢?人,总会有一两样缺点的!'
'妈,'梦竹从床上坐起来,悲哀的摇着头:'妈,你不懂,我不在乎过苦日子,我不要丫头老妈子服侍,我也看不上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和雕梁画栋,我只要一样东西:爱情!'
'爱情?'李老太太嗤之以鼻:'这是件什幺东西?能吃吗?能穿吗?能喝吗?'
'不能吃,不能穿,不能喝。'梦竹说:'可是人生缺了它,还有什幺意义?'
李老太太点点头:'梦竹,别再做梦了,爱情是件空空洞洞的东西,我知道许多人没有它照样生活得很好。可是,却从没听说过,穷得衣不蔽体,家无隔宿之粮的人会生活得愉快。梦竹,你是太年轻了,才会迷信'爱情'。'
'妈妈,我无法和你辩论爱情。'梦竹绝望的说:'就好像无法和奶妈谈诗词一样。有一次,我费了两小时和奶妈解释李清照的一句词'寻寻觅觅',她居然问:'丢了东西找不到,为什幺不点个火来找呢?''
'好譬喻!'李老太太忍着气说:'你认为和我谈'爱情'是在对牛弹琴,是不是?我是不懂你心目里的爱情,我只知道人生有许许多多的责任,我有责任教育你,你有责任做高悌的妻子,从今天起,把那些爱啦情啦从你脑子里连根拔去吧!我没有再多的道理和你讲了。'
目送母亲走出房门,梦竹呆呆的坐在床沿上,面对着桌上如豆的灯火,默默的陷进孤独而无助的沉思中。好了,事实明明放在这里,她永不可能让母亲了解她,更不可能让母亲同情她。解除高家的婚约,这简直是梦想!母亲无法接受她的观念,正如同她无法接受母亲的观念,现在,还有什幺话好说呢?母亲的话是命令,也是法律。你哀求也好,哭泣也好,争论也好,母亲决不会动心,也决不会放弃她的观念。
你该属于高家,你就只有嫁给高家,他是白痴也好,混蛋也好,你就得嫁!
用手托着下巴,她在灯火中看出自己无望的前途。可是,难道自己就认命了吗?嫁给那个白痴?放弃何慕天?不!决不!决不!她不能这样屈服,她也不会这样屈服,她要和命运作战到底,她不能牺牲在母亲糊里糊涂的法律下!
'何──慕──天──'当她凝思时,这名字在她脑中回旋着。'何──慕──天──'是的,只有先去找何慕天,和他商量出一个对策来。何慕天,何慕天!她心中迫切的呼叫着,渴望能立即找到他,把一切向他倾诉,他会为她想出办法来,一定!
从床上跳起来,她走到桌边,三口两口的扒了一碗饭,要马上见到何慕天的念头使她周身烧灼。她可以借洗澡的名义到浴室去,洗完澡,就可以从后门溜出去,溜出去之后的局面呢?她不再管了!她只要见到何慕天!见到了何慕天,一切的问题都好解决!她只要见到何慕天!
拿了换洗衣服,走出房门,一眼看到李老太太的房门开着,李老太太正坐在门口的地方看书。看到了梦竹,李老太太放下书,沉着声音问:'做什幺?'
'洗澡!'
'去吧!'
梦竹走进浴室,匆匆的洗了澡,就蹑手蹑脚的向后门走去,一推门,心中立即冰冷了,一把新加的大锁,把那扇小门锁得牢牢的,显然母亲已经预先有过布置了。她跺跺脚,恨得牙齿发痒。折回房间来,看到母亲房门已阖,她立即轻快的向大门跑去,但,才冲进堂屋,母亲却赫然站在方桌旁边,正冷冷的瞪视着她:'你要到哪里去?'
'我我'梦竹嗫嚅着:'我要出去买绣花线。'
'不许去!以后你要什幺东西,你开单子出来,我叫奶妈去给你买!'
梦竹直视着母亲,愤怒和恨意使她满心冒火,她跺了一下脚,掉头向自己房间走去,一面愤愤的说:'好吧!你又不能每一分钟都这样看着我!'
'你试试看!'李老太太也愤愤的说。
梦竹回进房里,用力把门碰上,'砰!'的一声门响把她自己的耳膜都震痛了。倒在床上,她恨恨的把鞋子踢到老远,用棉被把自己连头带脑的蒙住,紧咬着嘴唇,遏止住想大哭一场的冲动。可是,接着,门上的一个响声使她直跳了起来,她听到清清楚楚的关锁的声音,门被锁上了。她冲到房门口,摇着门,果然,门已经从外面锁得牢牢的了,她大叫着说:'开门!开门!这样做是不合理的!奶妈!奶妈!'
'梦竹,'门外是李老太太冷静而严酷的声音:'这样你可以安安心心的在房里待着了吧,别再转坏念头,钥匙只有我一个人有,你喊奶妈也没用。以后每天的饭菜我自己给你送进来。洗脸水也一样!你给我好好的待两个月,然后准备做新娘!'
'妈妈!妈妈!'梦竹扑在门上喊:'你怎能这样做?你发发慈悲!发发慈悲!'她的身子向地下溜,坐倒在地下,头靠在门上,痛哭的喊:'你是对你的女儿吗?妈妈?你是我的母亲吗?'
'我是你的母亲,'李老太太在门外说:'所以要预防你出差错,女孩子的名誉是一张纯白的纸,不能染上一点污点,我今天关起你来,为了要你以后好做人!'
'妈妈!妈妈!妈妈!'梦竹哭着喊,但,李老太太的脚步声已经走远了。'妈妈,你好忍心!'梦竹把脸埋在手腕中,哭倒在门前的泥地上。
深秋的天气,带着浓重的寒意,嘉陵江畔,已充满了一片萧索的景象,树枝光秃秃的耸立在漠漠的寒空里。坠落在地下的树叶,正和枯黄的野草一起在泥泞中萎化。大概由于冷的关系,嘉陵江两岸空荡荡的没有什幺行人,那些平日爱笑爱闹的学生们似乎也都深藏了起来,再也看不到嘻笑怒骂的人影。无人利用的渡船,寂寞而冷清的靠在岸边,盛满了一船黄叶。
何慕天穿著大衣,脖子上系了条围巾,没有戴帽子,在瑟瑟的寒风中寥落的向镇里走去。石板上已青苔点点,湿而滑,细雨才停止没有多久,小路边的枯树仍然是潮湿的,褐色的树干似乎可以挤得出水来。他低垂着头,从一块石板上跨到另一块石板上,缓慢的,无精打采的走着。走进沙坪坝的小镇,他在镇口那家小茶馆的门前站了站,迟疑了一会儿,终于摇摇头,继续向镇里走去。
转了一个弯,梦竹的家门在望了。他站住,瞪视着那两扇阖得严严密密的黑漆大门。门上的油漆已经剥落,两个小小的铜门环毫无光彩的垂着。他把双手插在大衣口袋,迎着风,伫立在街头,茫然的看着那两扇门。
'为什幺?为什幺?'
他心中有着大大的问号,为什幺?已经整整十天了,他得不到梦竹丝毫的消息,小茶馆中等不到她,新租的小屋她也从不光临。无论走到那儿,都不再有她的影子,她像是突然间从这世界上隐没了。见着人,他总是问一句:'碰到梦竹吗?''没有呀!你不是天天和她在一起吗?'
天天在一起!可是,这天天在一起突然中辍了,中辍得完全莫名其妙。这是怎幺回事呢?她淡忘了他?她忽然不喜欢他了?到底是什幺原因?无尽的期待使他要发狂了!望着这两扇门,他真希望自己能钻进去,找着梦竹,问出一个底细来。
细雨又开始飘起来,到处都白茫茫,昏蒙蒙的一片。他摸了摸头发,摸了一手的水。雨仿佛正在慢慢的加大,站在这街头又算什幺呢?下意识的,他向前走去,一直走到梦竹的家门口,停在那大门前面。他从门缝中向里注视,深院悄悄,重门深锁,他找不到一丁点梦竹的痕迹。在门边又足足站了十分钟,雨水已从他头发里沿着脖子向下滴,冷冰冰的。
忽然间,他咬了咬牙,想见到梦竹的欲望强烈的控制了他,他伸手重重的敲了敲门。
门里寂然无声,他又等待片刻,再敲了敲门,这次比刚刚更加坚定了。半晌,门里有了动静,有人向大门走来,同时,一个苍老的,妇人的声音在问:'是哪一个?'
'请开开门,我找一位李小姐。'
门打开了,站在门里的是奶妈,看到何慕天,她似乎有点张皇失措,微张着嘴,她愕然的站在门口。何慕天还没有忘记她,立即点了个头问:'奶妈,梦竹在家吗?'
'梦──梦──竹──'奶妈嗫嚅着,还来不及把话完全说出来,里面,另一个富于权威性的声音响了。
'奶妈,是谁呢?'
'哦──哦──'奶妈更加失措了,仓皇的想把门关上,一面匆匆的说:'你走吧!小姐不在家!'
何慕天一脚跨进门槛,用身子抵住大门,固执的问:'梦竹怎幺样?奶妈?'奶妈还没说话,李老太太走出来了。她斑白的头发梳着髻,缺乏血色的脸庞显得严肃和冷漠,那对锐利的眼睛看起来是坚定而近乎无情的。出于一种本能的直觉,何慕天知道这就是梦竹的母亲了,没等他开口,李老太太已迅速的用眼光在他脸上看了一圈,冷冷的问:'你要什幺?'
'您是李伯母吧?'何慕天尽量使自己的声调显得谦和而恭谨'我姓何。'
'你要做什幺?'李老太太不假辞色的问。
'我想──见见李梦竹小姐。'
'对不起,她不在!'李老太太简短的说,想关起大门。
'请等一下,'何慕天拦门而立,却仍然用恭敬的口吻说:'您能告诉我,她到哪里去了吗?'
李老太太锐利的盯着何慕天,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冷然的问:'你打听她做什幺?'
'稳櫎─'何慕天有些难以回答。'我希望能见到她,我们是朋友。'
'朋友?'李老太太蹙着眉问,接着就说:'那幺,好吧,告诉你,她到成都去了。'
'成都?'何慕天浑身一震:'她去成都做什幺?'
'去──结婚!'
何慕天抬起头来,直视着李老太太,李老太太也瞪着眼睛望着他,他们两人相对而视,彼此都在衡量着对方。一层敌对的气氛在二人中间弥漫。好半天,何慕天昂了一下头,冷静而固执的问:'她在什幺地方?伯母?'
'成都。'
'不,她不会。'
'如果你知道,何必来问我?'李老太太冷哼了一声说:'你请吧,我要关门了。'
'伯母,请您允许我见见她。'何慕天屹立不动。
'你是什幺意思?'李老太太生气的问:'我已经告诉了你,她到成都去了。信不信是你的事,请你以后不要再到我们家来。我们这儿不招待陌生人,也并不欢迎你!梦竹有她自己的丈夫,希望你们这群学生少勾引女孩子!有时间多念点书吧!'
说完,她气冲冲的就要关门,一面对依然拦着门的何慕天怒目而视。何慕天看看不是滋味,一抬头,他接触到奶妈的眼光,那是忧伤的、同情的、而又无可奈何的。他再看看李老太太,后者正严厉而愤怒的瞪着他。他默默的摇摇头,从门里退了出来,门立即砰然碰上,同时是大闩落上的声音。他靠在门上,伫立了好几分钟,心头充塞着几千几万种无法描述的情绪,仰首望天,白茫茫的一片,雨和昏蒙的云雾揉和在一起,无尽的伸展着,充塞着,压挤着。他凝视着那混沌的雨和天,喃喃的在心中低问:'梦竹!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风吹过屋顶和小巷,低咽的回旋:'你在哪儿?你在哪里?'
用手抹去了面颊上的雨滴,绕紧了围巾,双手插在大衣口袋中,他踽踽的向来时的路走去。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内,他把身子重重的投在床上,淋了过久的雨,头中有些昏昏然,眼前金星乱迸,闭上眼睛,他仿佛听到梦竹喜悦而低柔的声音:'你的心在跳,好重、好沉、好美!'
把头埋进枕头中,他呻吟的问:'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风在原野中呼啸,窗棂震动得格格有声,野外有只鹧鸪在不断的低鸣这一切,全汇成了同一种声浪,在室内各处冲击回荡:'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梦竹用双手托着下巴,对着桌上一动都没有动的饭菜和那盏冒着黄绿色火苗的桐油灯发呆。菜和饭都已经冰冷了,她却没有丝毫的食欲。多少个白天,多少个黑夜,就被关在这一间小斗室中,像一个囚犯!几百种愤怒的火焰在她血管中燃烧,几千种反抗的意识在她胸腔中翻搅。她开始恨李老太太,恨她的顽固,恨她的无可理喻,恨她的残酷和无情!她想过用各种方法逃走,逃到何慕天那儿去,然后永不回来!可是,李老太太防范得那幺严,简直连一点机会都找不到。连她洗澡的时候,李老太太都把门户深锁,自己搬个小竹凳子,坐在浴室门口监视。在这种被囚困的生活里,她觉得自己简直要发疯了。
门口有开锁的声音,然后,门开了,李老太太站在门口监视,让奶妈进来收拾碗筷。自从梦竹招认每天和何慕天约会之后,李老太太就认定奶妈是梦竹的同谋,对奶妈的行动也大加限制,根本不许她和梦竹多说话。因此,梦竹写了封信给何慕天,想让奶妈带出去寄,信写好了好几天了,却至今没有机会交给奶妈。奶妈走进来一看,就嚷着说:'好小姐,饭都冰冷了,怎幺还没有吃呢?'
梦竹眼圈一红,瞪着饭碗,什幺话都不说。
'不吃,就让她饿死!'李老太太在门口说。
'来来,小姐,多少吃一点,看我老奶妈的面子,好不好?'
奶妈说着,走近梦竹,贴在梦竹身边,给她添上一碗饭,递到她嘴边。同时,俯下身子,迅速的耳语着说:'那个什幺何慕天今天来过了,给你妈赶走了。'说完,她又大声的说:'喏喏,小姐,吃呀。你看,这几天敲敲蛋也不吃了,一天三顿没一顿好好吃的,饿得前心贴后心了,女孩儿家,瘦伶伶的多不好看!来来,多少吃一点,有什幺值得这样伤心呢?'说完,她拉住梦竹的胳膊,暗中捏了她一把。
梦竹一听到何慕天来过了,心中就怦怦乱跳,眼睛里也放出光彩来。何慕天!他会救她的,他一定会,她真想问问何慕天今天来时的详情。但是,母亲正可恨的站在门边,虎视眈眈的望着奶妈和她。她气得手足发冷,但是,何慕天来过的消息却确实使她兴奋振作了不少。心中浮起一线朦胧而模糊的希望,他会想出办法来的,只要他知道她正被囚困在这斗室之中。
'来呀,梦竹,赶紧吃,你看,连热气都没有了,吃了冷饭明天又要闹胃痛了。好小姐,奶妈喂你吃,怎幺样?看看,这幺大了,还像三岁小娃娃!'
奶妈端着饭碗,送到梦竹嘴边来,她那夹棉袍子宽宽大大的袖口正张开在梦竹的眼前,身子遮断了李老太太和梦竹间的视线。梦竹灵机一闪,迅速的把一个信封塞进奶妈的袖子里,轻轻说:'寄掉它!'
同时,故意生气的大声嚷着说:'谁要你喂,我自己吃!'
胡乱的扒了一碗饭,食不知味的放下饭碗,她仰起头来,恳求的望了奶妈一眼,示意要她寄掉那封信。奶妈暗中叹了口气,悄悄的把信塞进了袖子深处。收拾了碗筷,捧着托盘退出去。才走到门口,李老太太冷静的喊:'站住,奶妈!'
奶妈身不由己的站住了,两手端着托盘?罾咸簧膊幌斓淖吖ィ幽搪栊渥尤〕隽四欠庀胪刀沙鼍车男偶樵谑稚希淅涞乃担?奶妈!你在我家的年代不少了哦!我的脾气你大概也摸熟了吧!怎幺还要在我的眼睛前面玩花样呢?梦竹就是被你带坏了,你还帮着她弄神弄鬼,她要是出了差错,将来丢了李家的人,坏了李家的名誉,我就唯你是问!'
奶妈站在那里,老脸胀得通红,噘着嘴,气得双手发抖,碗碟都叮当作响。你是管女儿哦,也不能要了女儿的命呀!人家男有情,女有意,你又为什幺一定要把梦竹配给那个舌头打嘟噜的小傻瓜呢?难道你没眼睛,看不出何慕天一表人才,比那个只会瞪眼睛,啃手指头的傻瓜强上千千万万倍吗?她咬咬嘴唇,鼻子里重重的出着气,回头看了梦竹一眼,梦竹正绝望的倒在椅子里。为了梦竹,忍一口气吧,要不然,你李家的事哦,我也不要做了,还不如住儿子家里去呢!乐得享福当祖母。
'奶妈,你走开吧!'
李老太太说。奶妈又看了梦竹一眼,无可奈何的退到厨房里,把托盘重重的往桌上一顿,气呼呼的在凳子上坐下来:'面子!面子!如果把梦竹逼死了哦,看还到哪里去找面子去?'
李老太太看着奶妈走开,就拿着梦竹那封信,走进了房间,对梦竹狠狠的看了看,说:'你以为可以瞒得住我,是不是?告诉你,梦竹,你别想在我面前玩出什幺花样来!从今天起,连奶妈都不许出门!你少动歪心眼,跟你说吧,你那个何慕天来过了,我已经告诉他,你到成都去嫁人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说完,她握着信,走出房门。立即,就是房门阖上和落锁的声响。听着铜锁锁上的那'嚓'的一声响,梦竹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被锁了进去。痛楚,愤怒,和绝望把她撕裂成几千几万的碎片。她从椅子里跳了起来,扑到门上,用手捶打着门,发狂的喊:'开门!开门!开门!我要出去!让我出去!我没有犯罪,这样是残忍的!开门!开门!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门外寂然无声,她下死力的撞着门,又捶又打,门外的岑寂更引发她的狂怒,她抓住门闩一阵乱摇,嘴里乱七八糟的嚷着:'我要出去!我要出去!你不能这样关起我来!放我出去,请放我出去!爸爸不会赞成你这样做的!爸爸,假如爸爸在世哦!'
想起了父亲,一向慈和而温文的父亲,她用手蒙起脸来,开始放声痛哭。门外岑寂依然,她哭了一阵,看看毫无结果,母亲不会被她的眼泪所动摇,那两扇门也不会因她流泪而自然开启。她停止了哭,慢慢的走到书桌旁边,被郁积的怒气几乎使她窒息,抓起了桌上的一个砚台,她对着房门砸过去。
'砰'然的一声巨响,带给她一种报复性的愉快。于是,书桌上任何的东西,都变成了拋掷的武器,书、笔、墨、水盂、镜框全向门上飞去,一阵乒乒乓乓唏哩哗啦的响声,在室内突击回响。等到书桌上的东西都砸完了,她才筋疲力竭的垂下手来,倒进椅子里,浑身酸痛而乏力,用手支着额,她剧烈的喘息着,四肢都在颤抖。室内一经消失了那拋掷的喧闹声,就立即显得可怕的空旷和寂寞起来,好像全世界只剩下她这一个人。
她听到门边有一声叹息,然后是细碎的脚步走远的声音,那是奶妈。连奶妈都有一份恻隐之心,母亲何以如此心狠?她从椅子里站起身,走到窗口去,拉开窗子,一阵寒风扑面而来。窗子上有木头格子,这原是李老太太怕家中都是女人,会有强盗或小偷之觊觎之心,而特别装上去的,她用手摇了摇,木条纹风不动,跳窗逃走显然不可能,就是跳得出去又怎样呢?窗外是院子,院子有高墙,大门的钥匙也在母亲手中。
她把前额抵在窗格上,外面在下雨,窗格湿漉漉的都是水。夜风凌厉的刮了过来,一阵雨点跟着风扫在她滚烫的面颊上,凉丝丝的。她用手摸摸面颊,真的很烫,胸口在烧炙着,头中隐隐作痛。迎着风,她伫立着,不管自己只穿著件单薄的小夹袄。寒风砭骨而来,她有种自虐的快乐。脱逃既不可能,何慕天已成为梦中的影子。与其被关在这儿等着去嫁给那个白痴,还不如病死饿死。
风大了,雨也大了,她的面颊浴在冷雨里,斜扫的风带来过多的雨点,她的衣襟上也是一片水渍。雨,何慕天总说,雨有雨的情调。一把油纸伞遮在两个人的头顶上,听着细雨洒在伞上的沙沙声,他的胳膊环在她的腰上,青石板的小路上遍布苔痕,嘉陵江的水面被雨点击破,荡漾起一圈圈的涟漪,新的、旧的、一圈又一圈,静静的扩散油纸伞侧过来,遮住两人的上半身,他的头俯过来,是个轻轻的,温存的吻,吻化了雨和天
又是一阵强风,她打了个寒噤,忍不住两声'阿嚏'。她用手揉揉鼻子,似乎有些窒塞,吸了两口气,她继续贴窗而立。桐油灯的火焰在风中摆动,虽然有玻璃罩子罩着,风却从上之开口处灌进去,火焰挣扎了一段长时期,终于在这阵强风下宣告寿终正寝。四周是一片黑暗,风声,雨声,和远处的鹧鸪啼声,组合了夜。鹧鸪,它正用单调的嗓音,不断的叫着:'苦苦苦苦!'
'苦苦苦苦!'
苦苦苦苦,苦苦苦苦!周而复始的啼声!有多幺苦?还能有多幺苦?她抹掉脸上的雨水,感到头昏脑胀,浑身像是全浸在冷水中,从骨髓中冷出来,冷得牙齿打颤,而面颊却仍然在发烫。黑暗中,她踉跄着摸到了床,身不由主的倒在床上。窗子没有关,风从不设防的窗口向房里灌进来,在满屋子回旋。
她躺着,瞪视着黑暗的屋顶。辫子散了,她摸了摸披在枕头上的长发,那幺多,那幺柔软,有一次,在嘉陵江畔的小石级上,她的发辫散了,他说:'我来帮你编!'
他抓起她的长发,握了满满的一把,编着,笑着,弄痛了她,发辫始终没有编起来。最后,干脆把脸往她长发中一埋,笑着说:'那幺多,那幺柔软,那幺细腻像我们的感情,数不清有多少,一缕一缕,一缕一缕,一缕一缕'
'苦苦苦苦!'
'苦苦苦苦!'
鹧鸪仍然在远处不厌其烦的重复着。苦苦苦苦!有多幺苦?她闭上眼睛,泪珠从眼角上向下跌落。苦苦苦苦!有多幺苦?还能有多幺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