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视他嘲弄的眼眸后,猛吞口水,改口道:“我是在就事论事!罢才有外人在,我只好忍辱负重,现在你最好自己解释清楚。”
“除非你承认吃醋,否则我不愿重提旧事。”他挂上虚伪的笑,安适地退回自己的办公椅,从抽屉中翻出三枝铅笔,打算一一刨尖。
她脚一跺,懊恼不已。“我才没有吃醋!”说着抢过他手上的笔,顺手插入削铅笔机。
“那宣琦是不是我的老相好就不重要了,对不对?所以我们就当你没听过这回事。”
“可是我明明就听到这回事了,岂能装聋作哑?”
屠昶毅不疾不缓地说:“所以我说你在吃醋嘛。其实吃醋就吃醋,就算点头承认,硬骨头也不会少一截。”
她刨完第三枝笔时,努嘴思量几秒,想他的话也没错,才勉为其难地点头。“好吧!就算我是在吃醋好了,但只有一丁点哦。”
“好,只有一丁点。”她的一丁点妒意可以让屠起毅开怀一整天。“宣琦只是我青梅竹马的玩伴,我们在念中学时,要好过一阵子,但是从没好到论及婚嫁。而且她高中毕业就结婚了,她先生很爱吃飞醋,和我老姐又是法学院的同学,所以婚后为了避嫌,我们很少见面,她反倒和我老姐走得比较近,成了她的跟班。”
“你和她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不会因为我只承认一丁点吃醋,你也如法炮制地只说一丁点实情吧?别忘了,你姐姐还刻意强调‘老相好’那三个字。”她的话里夹了一个大语病,她本人没察觉出来,倒是让精明干练的屠昶毅暗乐在心头。
他忍不住消遣她“喔!原来你这坛飞醋不只吃了一丁点,甚至多到妒火中烧啊!”她的脸一陴红似一阵,最后转绿,深吸口气后嗔道:“你少罗唆,要内烧、外烧随我高兴,你没事管我妒火哪里烧!你这个惯郎中,不要每次我一扯东,你就聊到西。赶紧回答我的问题!”
“我刚才说的都是实话。我姐行事一向不择手段,为了激怒你,什么话都编派得出来,你若想和她斗狠,等个二十年后再说吧!”
“屠昶毅,你别小看我!真要跟你姐斗,栽得拘吃屎的人不见得会是我。”
屠昶毅白眼一翻,露出不敢领教的表情。“我建议你二十年后再跟她斗不是看不起你,而是本人还想继续过二十年的太平日子。你若不急着当寡妇的话,奉劝你谨慎言行,以免让我早生华发,五十岁不到就得扛起拐杖。届时我们抱着儿子走在街上,人家可能又会对我说:帅老爹啊,带女儿、孙子出来散步吗?”
本来还很悍的岳小含听到他自我调侃地道出将来的情景,脸颊竟羞红起来。“才不会哩!我会想出很多点子,让你忙得没时间去想老那回事。”
“哦!是吗?”屠昶毅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试探性的问:“你是在暗示我什么吗?”
“暗示你什么?”岳小含狐疑地反瞄他一眼,字字斟酌,深怕说错一个字。“我没有特别的意思啊,我所谓的点子是如果你真的怕老,可以上健身房或接受拉皮手朮。”
他闻言脸一垮,没好气的说:“这种馊点子,你留着以后慢慢用,我是敬谢不敏。咱们闲话也聊够了,吃完餐盒,各自上工,可以吗?”
岳小含龇牙反问:“我能说不可以吗?”
他嘴一翘,慢条斯理地回道:“不可以。”
一个下午,他们俩没有交谈,任凭岳小含制造各种嗓音,屠昶毅一概面不改色,不予理会。
她将地理课本半举至唇边,心不在焉,贼溜溜的视线老往他身上飘去,尤其当他起身找公文或放档案时,她更是肆无忌弹地打量他修长的身段。
她发现自己爱看他以手撑着满颚胡须的沉思模样,也特别爱看他绽颜豪放的笑容,更渴望能博得他的注意力,单单有他在身旁,她雀跃不止的心头如同涂上蜜般,耳边也充满窃窃私语的喜悦,原来要讨厌他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连他姐姐屠见宁,对他的态度也是矛盾不已,一方面很得牙痒痒的,一方面又不愿与他正面起冲突。
接着她念头一转,开始幻想她的新婚之夜,明晚她该如何应对呢?虽然他说要跟她保持距离,但她认为那只是一时气话罢了。她该装出一副清纯羞涩的样子,顽强抵抗吗?
不,她装不出来,搞不好还不战而降。或者该一丝不挂、大胆地躺在床上?但是人家说若隐若现更能挑逗男人的视觉,不过很可惜她也缺乏那种工具。
遐想一个接一个地轻叩岳小含的脑门,又如梦幻泡影般迅速消失,她忽而笑,忽而锁眉,有时还噘着小嘴一头栽进书本里,摇得她一头短发满天飞。
这般卡通即景被屠昶毅尽收眼底,他合上手边的档案,把铅笔往耳上一放,背靠在椅上,双掌合十托着下巴,剑眉俱扬地冷眼旁观她千变万化的表情。
照平常时候,他会被她滑稽的傻样惹得发噱,但是一想到小含当着众人的面说他又老又无趣的话语,他心灰意冷不已,本想一笑置之,却始终无法排解心中的躁闷。两个小时下来,他绷着神经设法专注看公文,看到眼睛都脱窗了,但该死的她老是制造悉悉卒卒的声音,教他耳根子静不下来,再这样熬下去,他的耐力铁定会被自己的固执磨光。
于是,他打破沉默,调侃她:“哟!三十年枯木终于逢春了,什么书这么好看,能让你吃吃发笑?”
岳小含闻言,猛停下摇头的动作,心虚的说:“没有啊,只是在念地理。”
“念完了吗?”
“当然还”她不敢坦承自己呆坐两个小时的结果,仅翻过第一章,于是痹篇他炯炯的目光,改口说:“还有一些些没看完。但是我很累了,可不可以下次再看?”她没撒谎“一些”的二次方等于“一些些”嘛!
尽管不信,他还是和气的说:“那把东西收拾一下吧!咱们照计划去领戒指。”
岳小含大吁口气地点头。她打开书包,小手扫过桌面,便将课本尽数纳入书包内。
华灯初上,暮霭低垂时分,他们从珠宝店走出来,坐上屠相毅的吉普车,朝“朝日园”驶去。
从屠昶毅万分不乐的脸上、僵直的背脊,以及紧握方向盘的拳头可以得知,他正以全身的精力克制自己别在蜿蜒小道上飙起车来。
而一旁不知死活的岳小含则毫无警觉,还念念有词的抱怨“屠昶毅,你知道吗?刚刚那个柜台小姐的眼睛像涂了一层牛油似的,她竟然偷偷问我:‘你爸爸是不是要娶新太太了?’你说好不好笑!最好玩的是,当我回答她我就是个新太太时,哇,她那个脸不知道歪到东经第几度了!炳!喂,你怎么都不笑?笑一个嘛!”她将两只食指放在唇角,往上一推,示范给他看。
对于她刻意的讨好,屠昶毅视而不见,只是低沉地说:“对方并无恶意,只想客气做生意。我们犯不着当着十来个顾客的面给人难看,还讥人‘眼睛涂了牛油’之类的刻薄话。”
岳小含的手倏地缩回,大为不快。“咦,我是替你出气耶!你根本没她说得老”
“我也没有你认为的那么老。”屠昶毅冷冷地瞄她一眼,继续他未完的话。“而你却巴不得全店的人都知道我们是‘老少配’,你甚至忘了自己正穿着一身的高中制服!”
“那又怎么样?你干嘛那么在乎别人的想法?”
“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别人的想法我懒得理,你的想法才是我真正在意的。从我卸任的这三年间尚未对人大声吼过,但跟你相处不到三天,我已全然忘记什么是幽默感。你,岳小含,天生异禀,绝对有把人逼到神经错乱的本事。”
岳小含顿觉受辱,不甘示弱地驳斥:“屠昶毅,你是心理作祟!每次发火就把错怪到我身上。”
“我心理作祟?”他讽刺地一笑,不温不火的说:“看来我们又回到老问题上了,我看真正心理作祟的人是你。在你认识的人面前,我只配引荐成舅舅,而在陌生人面前,你倒大方地宣布我们的关系,甚至幸灾乐祸似地等着看好戏。好象凡是能让我尴尬的事,你皆可从中得到无上的乐趣。你若真看我不顺眼、不想嫁我的话,趁这辆破车还没开回家前赶紧说出来,让我直接送你回你奶奶家,此后咱们两家的债务一笔勾消,免得日后你我成天生活在枪林弹内之中。”
岳小含闻言只能呆坐在座位上。
他毫不在乎的一席话像一阵冷风,强势灌进她不及遮掩的耳朵,造成她耳呜好几秒。
其实对于他的休妻计划,她应该谢天谢地的手舞足蹈、大声附议才对,但是,现在的她除了难过与羞愧外,心头竟泛起几分眷恋、不舍与责难。
她十指绞着裙摆,暗咒:这个老山羊还真狠哩,当真说休就休!他以为她是试用品吗?用得不爽,往回邮信封里一丢就可以退货吗?
“怎么样?”屠昶毅斜眼微睨,满不在乎的问:“我这样擅作主张,绝对会触犯我父亲,你若不想嫁我,这是最后一线生机哦,”
岳小含双肩豁然一耸,转眼给他一个狐媚的微笑。
“你在作梦吧!我说过了,不会轻易放过享福的机会。你愈是想摆脱我,我就愈不让你称心如意,我打算缠你到死,先是一点一点地在你饭里下砒霜,等到你入土为安后,所有屠家的一砖一瓦都是我的了。届时,我要怎么拆房子就怎么拆房子,而你那个巫婆姐姐屠见宁最好早点下冥王府报到,否则我不会轻易饶过她!”
“既然你如此坚持的话,我们为何要等到以后呢,何不现在就让你称心如意?”话甫落下,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稳健的手操控着车子,连连换了三档后,猛踩离合器加速,甚至当车行经弯道时,他都没有迟疑或减速的打算。
这时的岳小含仍茫然不知其所云,等一回神,前面就出现一个大弯道!
眼看他们就要顺着离心力,连人带车地栽下山谷时,她赶忙捂住眼睛,怵惊地疾喝:“慢下来!慢下来!屠昶毅,你这白痴,我是闹着玩的!要飞出去了!哇!”
一秒后,车子并没有飞出去,仍在车道上跑,车速也已减慢到适中,但岳小含是典型的恶人没胆,屠昶毅这种赌命的开车方式已把她的心脏从胸腔吓到腹腔了。她一脸凄惨,抑不住胃里的翻滚,尤其当他得意且悠扬的口哨声传进她耳里时,她控制不住地回头狠瞪他一眼。
他一改阴霾,若无其事地对她眨眨眼,轻松地回她一记:“喔!抱歉,我也是跟你闹着玩的。但从明天起,一切都由不得你高兴,离婚更是不可能,唯有死亡能剪断我们之间的联系。这样你明白了吗?”
岳小含顿觉被人暗暗消遣,赌气地说:“非常明白!但我要警告你,我们岳家女人都有断掌,先入地狱的人可能是你。”
屠昶毅呵呵一笑,回道:“真是巧!从小也有人说我会克绍箕裘,跟我爸一样是克妻命。这么说来,你我应该是天生绝配嘛!”
岳小含觑眼相视,无言以对,不认为这件事可以拿来当玩笑看。痞子!这种事也能这样比的吗?
她开始后悔刚才的愚蠢,没能把握时机开溜。但是她灵光一闪,有所领悟,或许屠昶毅自始至终根本无意放她走,那么他用这种不着痕迹的方式试探她又是为何?颇令人费解。
莫非老山羊已经知道她的心意了?想到这儿,她又偷偷地从后视镜里迅速地窥瞄他一眼,他专注开车的自大相象根本没把她放在眼底,于是一种懊闷的感觉又压塌了她的自尊心。
岳小含警惕自己,要不是屠世民坚持,像屠昶毅这样成熟的男人才不会平白无故地和她结婚呢,若再奢望他会爱上她的话,那除非是苍天不长眼。
她暗地祈盼,愿屠昶毅永远不要洞悉她的心意。
当岳小含再度面对太阳时,已是她签下卖身契的倒霉日子。而提及倒霉,她得老实承认那是她三天前的成见。如今,她倒觉得自己能嫁给屠昶毅这号人物,可能还是她积了三辈子的阴德才赚到的。
她分析自己之所以缓螃然一变的原因后,勉强理出三点理由来搪塞自己。
第一,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她的改变乃出于势利与贪一方之财的缘故,因为嫁一个供吃、供住、供玩又供零用金的现成凯子郎,总是比守株待免好吧!
第二,因为她好色,巴不得能名正言顺的上他的床。随着七十二小时的飞逝,她发现他这个“缘投桑”很会吊人胃口,尤其是让她开荤、了解“人之初”后,就对他完全失上了抵抗力,在短时间内把她从贞洁“劣”女变成一晌贪欢的女色魔。
第三,他一定是在她身上下了蛊,而能解蛊的仙丹妙葯就是他本人。要不然,她怎么会对他的举动那么在乎,甚至介意到想飙到他面前,摇尾乞怜的求他替顾她一眼?
昨夜熄灯至今已过了十四个小时,这期间,他没念过她一句话,甚至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整个早上他只着一套慢跑装,双手比前又摆后地指挥大局。而被化妆师上了“叠”厚似千层糕妆的她就好象是屠家多出来的家具一般,没地方可让她歇脚,只能挨墙靠壁站,最后她被逼得无地可蹲,只好上楼横趴在窗台,俯瞰庭院外面忙得一团乱的工作人员。
而今儿个的天气又好得不象话,不能为她营造些郁卒、悲惨的心情。琉璃蓝的天空飘着几朵棉花糖般的云,暖暖熏阳散发光热,透明的金芒自其间曳洒在柠檬绿的舒爽草坪上,把珠圆玉润的晨露映照得闪闪发亮,翩翩起舞的白蝶公然在花丛间追逐嬉戏,不知打哪儿蹦出来的猫小姐正死皮赖脸地躺在屠家墙角边,打算使出浑身解数,引诱三只即将抓狂的“猫王。”于是她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睑,哪知才刚低下头,就瞟见窗台前的土盆里,有一对动作迟缓的蜗牛正毫无顾忌地亲热着。
“老天!”她嫌恶地将窗帘拉下,酸不隆咚地说:“全都是贺尔蒙在作祟!”她有股冲动,想一把挥去这虚假的灿烂。
不仅仅春光明媚的天候教她反常,另有几桩事也是出乎它意料之外的。
首先,她的婚礼相当本土化,是那种吃流水席的,因为屠世民认为这样办桌才够热闹,才能吃出本土的喜气味。而屠老爷命人为她准备的白玫瑰头饰竟出乎意外的大,当她将花饰往头上一戴后,就如同顶了个大探照灯,莫非这暗示她和屠昶毅的未来将是个无底黑洞?她急忙甩头想拋开蠢念,不料“玫瑰灯”又滑至她额前,惹得她想一把拨开这累赘的玩意儿。
再来,屠昶毅的兄弟姐妹、侄甥孙儿还真是出乎意外的多,多得让她无暇去记谁是谁,只能碰运气的大玩“连连看。”敬酒完毕,岳小含猛然发现沾了屠昶毅的光,自己的身分也连带水涨船高,一跃而至婆字辈。妈妈咪啊!在被四十来岁的“侄孙”喊声表叔婆后,她不老也先衰。
好不容易能坐下来喘口气时,她却如坐针毡,无法平静下来,因为她的肚皮快被茶水撑破了,她甚至觉得后面的拉链随时都会爆开。于是,她只好拚命朝屠昶毅使眼色,要他低下头来,但他对她的求救竟视而不见,身子一旋竟和别人打招呼。她承认,这种老土、滑稽的矿坑公主模样的确教人不敢恭维,但他也没必要做得那么明显吧!连看她一眼都不屑。
终于,呕了一上午气,她猛然拉下屠昶毅的头要他正视自己,龇牙冒出今日的第一句话。
“喂!我憋不住了!你们家最近的厕昕在哪里?”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攀住他的手,两脚交叉地晃来晃去。
屠昶毅见状,从容欠身告退,一话不说地大步领她到车库。可惜他们还没进入车库,就已瞄见五位三姑六婆大排长龙。她还来不及听她们谈“那个不知分寸的新娘”怎样怎样,就被屠昶毅拉上了楼。很不幸,屋漏偏逢连夜雨,二楼的盥洗室竟然也“客满!”
她冷汗直冒,忽地弯下腰,紧抱着肚子打颤“我不行了!就快出来了!”
“在这里怎么成?你要下金条,总得找个坑蹲吧。”他口里没有讶异,只有谴责,好象认定她一定会干出这种不上道的拙事。
她没好气地觑他一眼,粗声道:“我不是白痴,当然知道此地不宜撇大条,但是我真的走不到了!”
“走不动?你到底是吃了什么?”他搀她起身,双手围着她细小的腰肢,仔细观察她的面色。
“我从头到尾什么都没吃,只有喝茶的份。喔!老天,不拉一顿我会死屠昶毅,我若真的翘了辫子,铁定是被你克的”她抬头想狠狠瞪他一眼,没想到看见华服披身的他,眼珠子一凸,就为他的英姿勃发所倾倒,随即想到“天不假年”的自己再也没机会缠他,不禁呻吟了起来。
“怎么办?我可能真的要死了。我这么年轻,还没想到要怎么死哩,你说土葬好,还是火葬好?或者干脆一点,把我全身解剖,看谁缺啥就拿啥,然后再把我丢到酱缸腌一腌,做成木乃伊好了。哇!好痛喔!懊死的屠昶毅,你有没有听到!”她抖着唇,甩开他的扶持,身子蜷缩成一团,开始剧烈地打冷颤。
屠昶毅倾下身子扯住她的手肘。“你这个傻瓜,大白天的说什么梦话!告诉你,你的气旺得很,想死还没那么容易哩。”
嘴上调侃归调侃,屠昶毅见情况不妙,猛地将她横抱而起,十万火急的往大梯上冲去,千层白纱里着他的黑衣,迅速消失在三楼的楼梯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