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魂

;  柳眉的心里是剧烈的震惊，从一瞬间的空白里回过神来，她最先脱口而出的是很现实的话。

    “你有不在场的证明么？”

    马原笑了起来。“很难证明，因为我是独身，没办法回答我是在家里睡觉。”

    “只不过是梦中出现的事情，这可靠吗？”

    马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自言自语地说：“确实是我杀了她。只不过不是现在的我，是九岁的我。”

    “只是偶然吧。杀人总会有动机的，一个九岁的孩子怎么会有什么强烈的动机呢？”柳眉强作笑容道。

    “我有杀人动机。强烈的动机。不是现在的我，而是九岁的我。我恨韩叶老师，想杀死她。”

    周围的空气突然凝重起来，使柳眉感觉呼吸困难，她盯着马原的脸，期待着他继续讲述下去。

    “事实上，九岁时的我非常恨韩叶老师。不仅是她，也恨后来成为她丈夫的李成龙老师。真的，恨得想杀死他们。因为我被他们两个人整得好惨。那时，我好动，不遵守纪律，可以说是个淘气鬼。总而言之，是个坏孩子。我承认，当时韩叶老师对我肯定头疼得要命。我经常被她打骂。”

    柳眉适时地说：“八九岁的小男孩，调皮很正常。”

    马原的脸上布满阴云。

    “只是她太过分了，她对九岁的我所做的惩罚显然是做过了头。有一次，放学之后跟往常一样因为一点小事又被她骂了一顿，因为还了一下嘴，使她大发雷霆，抽了我几记耳光后，还不解气，竟然把我关进了学校的仓库里。当时，四楼北端有一个带铁门的仓库，那仓库里堆满杂物，很少有人进去，房子很小很暗。”

    讲到这里马原停顿了一下，柳眉追问道：“你就被她关在里面了吗？”

    “是的，整整一夜。”

    柳眉睁大了眼睛。

    “我被关在里头，同学们或许是以为我回家了吧。谁也没有来找我。她这样惩罚我，可能本来是想两三个小时候后就放我出去的，但是后来她却把这件事情忘的一干二净。”

    “后来呢？你的家人没有追究这件事情？”

    马原苦笑道：“也许两个人约会去了，到了晚上我还没有回家，家里已经乱了，但是联系不上韩叶老师和当时的班主任李成龙老师。好不容易找到两个人已是第二天早上。”

    杯里的咖啡都已经凉了，柳眉的思绪却一直被那个九岁的孩子的事情牵引着，聚精会神。

    “据说那时警察都出动了，因为韩叶老师跟别的同学说我已经回家，所以学校被排除在搜查范围之内。除了学校，各个角落都已经搜遍。甚至附近的河都打捞了一遍。比任何人慌的是两个老师，他们抓住搜索的空隙飞奔回学校把我救了出来，只是那时两人威胁我——不准把事情对任何人说。就说你自己进了仓库，门关上后怎么也出不去，千万不要说是老师关的。一副不承认的架式。”

    “你就照他们的话做了？”

    “当然，我那时又怕又饿，浑身虚脱，声音也哑了，裤子都尿的湿漉漉。毕竟我当时才九岁，没有勇气违抗老师的。”

    “真是岂有此理。”柳眉气得浑身发抖。“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老师呢？”

    “我也这么想，但是没有办法，在学校老师是有绝对权力的。我怕，而且被揪出来带到大人面前时，我撒谎说自己无意中进了仓库，怎么也没有勇气说是被老师关进去的，因为我想谁也不会相信我的。”

    “那也没有威胁孩子的道理呀。”

    “老师们也有自己的苦处，对韩叶老师来说这关系到她的名声。对李成龙老师来说，她是他的恋人，不管采取什么手段也要维护她，而且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威胁九岁的学生让他住口，对老师来说是很简单的事。”

    他停下来，玩弄着手里的咖啡杯。柳眉说：“那么，你就恨得想杀死他们俩？”

    “是的，那时我只是个小孩。”他在“小孩”这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小孩对待爱或者恨，有时候那种一意孤行的能量大的可怕，一般玩耍啦，社会道德啦，他们不会想这些，那时的我就是这样，而且我无法发泄自己的忿恨，只是一个劲的憋在心里面。在我的假想里，已不知道把他们杀了多少遍了。我想把他们从楼上推下去，想用毒药毒死他们，用剪刀刺入她的心脏，把她推进池塘里——”

    柳眉不由自主地用手捂住了嘴，马原慢慢点了点头。

    “是的，而且与我当初设想的一摸一样，今天早上，韩叶老师被杀了。”

    马原说到这里，从池塘里浮上来的两条白腿，突然在柳眉眼前晃了晃。

    “今天早上我有多么吃惊，你能想像的到吧？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现实是韩叶老师的确死了。在梦里九岁的我杀死过去的韩叶老师，一定会用这种方法，二十年后的今天，现在四十二岁的韩叶老师被人用同样的手段杀死。”

    而且不知道什么原因，柳眉竟然也出现在了他的梦中，他的幻影柳眉也看见了。

    “假如那时你死在仓库里，鬼魂来复仇或许可以理解，虽然不可能但是符合逻辑。”

    柳眉说到这里，看了看马原的脸，他的表情十分认真，柳眉感觉更加地恐怖。

    “但是你现在还活着，你已经是一个成年人，孩提时的你和现在的你不可能同时存在。”

    “是呀，我也是这么想。”

    马原平静地说：“自从我那件事发生之后，学校把仓库的门堵死了，墙重新粉刷了一遍。”

    柳眉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说：“我要走了，警察同志，与其你在这里冥思苦想，还不如回去好好睡一觉，那样对自己身体有好处。”

    马原看着柳眉拿起包和外套说道：“我很担心呀。”

    “担心什么呢？”

    “我忘了，过去我非常恨两个老师想杀死他们，我早忘了。因为这是二十年前的事，为什么现在又回想起来了呢？而且把你这个毫无关系的人也卷了进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所以才担心啊。”

    “如果是我的事，你就不必过于客气了。”柳眉坦然道。

    马原起身冲服务生打招呼结账，一边说道：“我明白了，以后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

    尽管如此，在店门口告别的时候，他还是用胆怯的目光看着外面的夜色。说道：“是明天。”

    柳眉一回头，他微微颔首。

    “我被关在那仓库里，是二十年前的明天。而且，还剩一个人，李成龙。”

    “你是说还会有杀人案吗？”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低语道：“两人之中，我觉得我更恨李成龙老师。他身为当时的班主任，却背叛了学生，我真想活埋了他。我好希望学校的天花板能塌下来，砸在他的头上。”

    柳眉无力地微笑道：“那种事，肯定是没有的。”

    除非地震，或者是爆炸——

    第二天早晨，柳眉接到了校方打来的电话，搜索杀人凶器而使用的金属测定器在教学楼的北侧下面，好像感知到了什么。

    好像是炸弹，大约是日军侵华时的遗物，数量不少，至少有几十颗。

    代替警察来的，是部队出动的爆破专家。为了慎重起见，还要调查一些情况，给周围居民发了避难命令，疏散人群。幸亏，没有造成恐慌。

    包括柳眉老师，四小的所有老师暂时不能返校。

    夜色弥漫整个城区，在被封锁的避难区域的一端，在四小建筑看得最清楚的地方，柳眉在等待。要是平时，夜幕降临以后，学校这片区域会是一片暗淡，而现在，灯光交错，在投光机的光下显得分外庞大耀眼。

    背后有脚步声，柳眉回了一下头。

    “是你。我想你一定会来。”

    是刑警马原，虽然脸色和昨天一样，难看得很，但嘴角边显得多了点生气。

    “我该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去吧？——学校。”柳眉微笑道：“我也去。去确认一下我们想的事情。李成龙不可能来了，因此那人头上也不可能掉下什么天花板。那种事情绝不会发生的。我们两人脑子都是怎么了？”

    “不能这么想。”马原说道，往学校那边看了看。“昨夜，我做了梦，你看见小孩的幻影了么？”

    柳眉摇摇头。

    “也许是你已经发挥作用了。”

    “什么意思？”

    马原默然往前走。柳眉跟上前去，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

    他们在黑夜中走近学校。这一点都不费劲。因为出了事，划出了危险区域，那些警备人员也只是会留意会不会有人留在里面，绝对不会想到有人还会再进来。

    清除炸弹从操场后院开始，那儿非常明亮，都是苍白耀眼的灯光。他们俩从教学楼的相反一侧进去。

    没法点灯，但里面能勉强看得清楚。柳眉站在三楼办公室的门边，他站在窗边眺望。

    “你做了什么梦？”

    柳眉问道，马原却没有回答。在黑暗中，柳眉只看到香烟头发着红光。

    “我一直在想。”

    “想什么？”

    “九岁时的我——想杀两位老师的我，可能一直在这儿。我留下来，一直在等。等谁来摇动我。”

    这话如谜一样，柳眉一时间弄不明白他的意思。什么事？柳眉正想要问，他突然伸直腰抬起头。

    “来了。”

    是的，走近了。轻轻的，那孩子的脚步声。

    等那脚步声来到办公室门口，马原打开了门，教学楼对面灯火通明，也照进来了。远远的能听见吆喝声。

    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紧挨着，能听见对方沉重的呼吸。

    “没人啊。”

    “不，有。”

    走廊左边，楼梯口处，有脚步声响起来。

    不是孩子的声音，更大、更矫健。

    他们往那边走去。中途，柳眉停住了脚步。

    因为她已经猜到那是谁，简直不敢相信。

    虽说是第一次见来人，但柳眉即刻就明白了。是李成龙。他从那个妻子被杀、生活紊乱的家中直接过来了。他看上去有点吊儿郎当，脚上穿着拖鞋。

    慢慢往这边靠近。脸上毫无表情，双目更是没有一点神采。

    “李老师。”马原打着招呼，声音颤抖。

    “老师，你在这儿干什么？”

    “你怎么来这儿的？”

    “老师，你好像忘记了，我还记得呢。仔细想想，我是马原。”

    李成龙瞧也不瞧他们就想过去。马原伸出手臂想要抓住他的手腕，他简单地像甩掉身上的泥土似的把马原弹了回去，脚步一点也没慢。

    他想继续往顶楼走。

    你为什么会来这儿？

    柳眉想喊叫，但是强忍住了。

    周围——在一瞬间似乎发生了改变。走廊里弥漫一种苏打水的味道，墙壁似乎也更加光洁了，墙上的裂缝消失了。

    李成龙走过去。

    他们跟在他后面，每走一步，周围就一点点地、一点点地在变。楼梯的扶手应该是油漆斑驳的，现在却开始闪着银光。拐角处的布满裂纹的橡胶椅子，现在却崭新的排列着。

    时间回转，二十年前。

    那孩子站着，在楼梯的最上端。

    他背后有仓库的门，无声无息的关闭着。孩子用手扶住门把手，看着走近的李成龙。他一直只盯着李成龙一个人。

    “不行”柳眉嘟哝道。

    孩子又把视线移向她，嘴边浮起可爱的笑容。“老师，玩吧。”

    李成龙迈步到了楼梯最上面的台阶。那时，在柳眉的眼前出现了奇妙的叠像。他原本是穿着睡衣、赤脚拖着拖鞋的，现在却是正规的中山装。

    “老师，来呀，来呀。”

    李成龙又向前迈了一步，那边挖掘的地方，有人大喊一声。像被那声音一击，刑警马原抓住李成龙的背，摇晃了一下——

    下一瞬间，投光机的灯光熄灭了。从脚下传来一股冲击波。

    一切只是一刹那，爆炸声、头脑的嗡响、呼喊声、然后柳眉感到身体往天空飘上去，神志昏迷。

    等回过神来，柳眉发现自己靠走廊墙坐在地板上。只有她所在的地方保持了原形，周围是瓦砾山，混凝土的大块儿已经盖住了楼顶。灰尘到处飞舞，连眼睛也睁不开，她不住的咳嗽。

    等灰尘沉淀按下之后，终于看见了周围。可能是哪儿的水管破裂了吧？传来水的声音。

    一抬头，那孩子在楼顶上，站在一片瓦砾中。

    他慢慢地关上了仓库的门，然后像一切都没有发生似的。就像原来的楼梯还存在似的，轻轻松松下来了。

    突然，柳眉感觉到有一双手抓住了自己的脚踝。是刑警马原的手。

    他的头往下被掉下来的钢筋压住，只有右手露在外面，钢筋顶住了他的胸，他的胸色苍白，从嘴角开始滴血。

    柳眉颤抖着起身爬到他旁边。“挺住，我去叫人来！”

    他痛苦地摇摇头。用沙哑的声音说：“那边”

    沿着他的视线，柳眉看见在废墟中，有李成龙的两腿两脚。

    “跟梦一样吗？”

    马原点点头。“实现了。”

    孩子走过来，站在他们旁边。但一会儿，他背转过身往大厅走去。

    “等等！喂，你去哪儿？”

    柳眉哭喊着。“求求你，回来，回来啊。”

    柳眉哭喊的时候，觉得握着刑警马原的手加了一点力。

    “我一直在这儿。”他嗫啜道，不细听几乎听不见。“一直在这儿，所以才回家呢。”

    “马原？”

    马原转过眼仰望柳眉。神情十分安详。

    “你叫了他。”

    孩子的身影消失了。剩下来的，只有倒塌的教学楼、流出来的冷血和李成龙的死尸。

    然后，刑警马原的手离开了柳眉的手。

    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