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
宦楣发呆,这么些年来,许绮年从来未试过惊惶失措,她永远气定神闲,站在宦兴波左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什么样的阵仗没有见过,今天心不在焉,话不对题,可见实在非同小可。
宦楣刚在踌躇,女佣进来通报:"小姐,门外一位聂先生求见。"
宦楣也顾不得什么仪态姿势,立即走出去迎客。
一见聂上游,她便问:"你可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聂君点点头,"令尊同令兄几时回来?"
宦楣急问:"为何每个人都想知道这个问题?"
聂上游不置信的看着她,至今他才真正相信一个如此时髦的女性可以对财经无知到这种地步。
既然如此,聂上游干脆安慰她:"由老板亲自监察业务,事半功倍。"
宦楣困惑的说:"或者我花太多的时间在木星的卫星系统上了。"
"我陪你散散步。"
宦楣微笑,"谢谢你关心我。"
"我们是朋友。"
"这次宦晖恐怕要听教训了,"宦楣告诉他,"有不少人告诉我他玩得颇大。"
"他买的是哪几种?"聂君好似颇有兴趣。
宦楣想了一想,"我并不记得清楚,他买一种指数,是叫期货指数吧。"
聂上游一听,脸上不由自主的变色,连忙转过身子去,不让宦楣看到。
"你能为我补习一下那是什么吗?"
聂上游尽量以很平静的声线说:"那是一种充满赌博性的买卖。"
"父亲也不只一次替他结帐了,"宦楣苦笑,"男人都喜欢赌博,你呢?"
聂上游把手插在裤袋里,走到草地上去,风吹进他的西装外套,鼓蓬蓬更显得他无比洒脱。
"我?"他过一会儿才答,"我赌的是另外一些。"
"有没有赢?"
"赢过数局,也输过数局。"
"为什么不收手?"
他转过头来笑了,"要生活,怎么收手?"
宦楣坐在石凳上,向远处眺望,这点她明白,把生活降级,实是最难办到的事,她为此失去了邓宗平。
他坐到她身边,"我们说不定在纽约见过面,我曾为一间叫布明黛的百货公司送过一年的货,虽然只准在后门出入,也见过许多漂亮的黄皮肤女孩子在该店购物。"
"你把我想得太奢华了。"
"两年后我的英语会话才比较流利。"
宦楣笑,"找个金发女郎练习一下保证进步迅速,你听宦晖那口英语,怎么样挑剔都没有唐人口音。
"我转过多份工作,包括地下赌馆的打手以及清洁工人,最后因机缘巧合,碰到了欣赏我的老板,派我到本市来做翼轸的主持人。"
"你所说的老板,家父也认识吧?"
"他们一直有来往,相信这次在纽约也有见面。"
"他给你权柄很大呀。"
"你怎么知道?"聂君讶异。
"分公司分明由你命名。"
聂君笑,"瞒不过你。"
"你的生活堪称多采多姿。"
宦楣本来想加一句英雄莫论出身,后来实在觉得有点庸俗,省下了。
"的确看到许多光怪陆离的现象。"
宦楣忽而有一丝感触,觉得她四周围的人与事,也开始有点奇怪。
她说:"你比我们幸运,你身上集中三种文化,难怪这么聪明。"
聂君一生何曾听过什么赞美,耳朵发起烧来,一时不知应对。
饼一会儿,他见风大,脱下外套,罩在宦楣肩上。
女佣过来说:"小姐,太太说,怎么叫客人坐在园子里吹风,还不快进去喝一杯茶。"
宦楣有一丝意外之喜。
聂上游笑说:"有点心充饥的话更好。"
宦楣也笑,"一会儿家母瞪着你看,可别见怪。"
但是宦太太并没有下来招呼客人。
聂君走了以后,宦楣上去看母亲。
她母亲同:"是那个人吗?"
"不过是略谈得来的朋友。"
宦太太点点头,"你自己要拿捏得准。"
"你呢,"宦楣笑问,"你不管我了吗?"
宦太太似有感触,紧握着女儿双手。
宦氏父子半夜回来的时候,宦楣正在天台观看升至正南方的天蝎座。
她听见数下开门闭门声,汽车门开了又关,接着是大门打开关拢,她赶下楼去,只看见父兄已经走进书房,接着房门重重合上。
迎面下来的是她母亲。
"怎么一回事?"
"他们大概有要紧的事商量,妈妈,你去休息吧。"
宦太太踌躇一会儿,终于上楼去。
宦楣却去找老司机。
老司机哭丧着脸说:"老爷从来没有骂过我,这还是头一遭。"
"他脸色如何?"
"铁青面孔,没有出声。"
宦楣发呆,这么严重。
"他为何骂你?"
"我只不过提到股票两字。"
宦楣叮嘱:"太太若问你,你一概说不知道。"
宦氏父子一直关在书房里没出来过。
宦楣守住门口,开头只听到父亲低声责备,句语却不甚清楚,宦晖一直没有答辩,近天亮时分,书房静寂下来。
只有宦楣一个人敢敲门。
"爸爸,爸爸,要不要吃点东西?"
没有人应她。
"毛豆,毛豆。"她不放弃,越来越用力敲。
门终于打开了。
宦晖探头出来,吓得宦楣往后退一步。
宦晖满脸是油,秋凉时分,却汗流浃背,湿透衬衫。
宦楣轻轻问:"这么坏嗳!"
"眉豆,替我们准备车子,爸同我要马上回公司。"
"才五点半。"
"去,别问。"
"爸爸,"宦楣唤,"爸爸?"
她听见宦兴波极之疲倦的声音,"是眉豆?"
她走进书房,闻到一阵烟酒气,灯已熄,但窗帘还厚沉沉垂着,房内光线幽暗。
"过来这边,眉豆。"
"爸爸。"
宦楣挤到父亲身边,与他共坐一张安乐椅。
案亲虽然十分疲倦,却无异样,宦楣放下心来。
谁知宦晖此时跌撞着进来,"父亲,冉伯伯得到消息,停市三天!"他脸如死灰。
宦楣先站起来。
她听见父亲问:"车子呢?"
衣服也来不及换,便偕宦晖冲出门去。
宦楣一直追到门外看他们上车。
从上飞机到现在,父子两人恐怕已有两日两夜未曾休息过。
宦太太出来拉住女儿问:"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知道,他们没有说。"
"眉豆,去问问许小姐。"
"妈妈,许绮年所知道的,也不过是父亲告诉她的。"她停一停,"妈,这话不是你说的吗:男人的事,不要去理他们。"
这句话是宦太太唐品芳的杀手锏,不知帮她下了多少次台,有亲友来说是非的时候,她轻描淡写的一句"男人的事,不要去理他们",就把来人吃瘪,杜绝流言。
就算前两天在牌桌上,她也刚用过这句话,有人艳羡的猜测:"品芳,兴波的财产早已上亿了吧。"她也推说:"男人的事,才不要去理他们。"
她并不是说着敷衍人的,宦兴波不叫她理,她也根本没兴趣理。
这一次她放心不下,叫许绮年的手下每隔一小时拨电话过来汇报。那女孩子从上午八时到下午七时的答案是一样的:"两位宦先生都在开会。"
她们母女面面相觑。
宦楣强笑道:"他们总得睡与吃。"
九点钟,女孩子说:"宦小姐,我要下班了。"
宦楣忽然羡慕她,心不由主,竟然脱口问:"约朋友?"
她甜甜的笑:"是的,说好去看场电影。宦小姐再见。"
宦楣感喟,他们才是最最快乐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名、利、权、势,一点起不了作用,对他们没有影响,因为他们知足。
宦楣轻轻放下电话。
案兄仍然没有音讯,宦楣不管了,她躲到避难所看星,十多分钟后,已经心平气和。
"没有新发现?"身后有人问。
她转过头来,看见邓宗平上来了。
"我想,只有我一个人有资格上天台。"
宦楣微笑:"未必。"
邓宗平知道她脾气,不去挑战她这个答复。
宦楣见他双手抱在胸前,似有心事。
"你找我有什么事?"她诧异的问。
"来聊几句。"
"是宗棘手的案子?"
"你对刚公布的民意汇集处报告有什么意见?"
宦楣愕然,过了一刻,她哑然失笑,原来小邓心中烦的是这个,呵他们俩的路越走越远,迟早如参商永不碰头,不不不,她才不关心这些。
"试想想,二十三万个附着身分证号码的签名,只算是个人意见,我对报告书投不信任票,我们有权要求一个合理的解释。"
宦楣看着他,"宗平,你真的为这件事入了魔。"
"不管如何,民主派还是打了一场漂亮的仗。"
宦楣叹口气,不出声。
他听见了,"对不起,我知道你不管这些。"
"没问题,你需要一双耳朵的话,我这一对随时奉陪。"
邓宗平笑。
镑人有各人失眠的因由,有些为政治,有些为期货指数,而女人,为他们的失眠而失眠。
"宦先生已经回来了?"
罢在这个时候,宦楣听见车子驶上来的声音。
"这是他们了。"
邓宗平说:"我也该走了。"
"宗平,"宦楣忍不住问,"你为何来得这么勤?"
邓宗平看着她良久,怔怔的答:"我不知道。"
又过一会儿,他又说:"我们毕竟还是朋友。"
最后他终于承认,"我身不由己的就来了。"
第一次,宦楣第一次发觉他的语气不像个小老师。
她说:"但是宗平你知道我永远做不到你要求的水准。"
他没有再说什么。
宦楣送他下楼。
他问她:"你爱上了别人?"
声音低得不得了,蚊子声一般的钻进宦楣的耳朵,她像是听见,又像是没听见,但隔了一会儿,她还是回答:"还没有。"
回到屋中,第一件事就去敲宦晖的房门。
他没有锁门,亦没有应门。
宦楣进房去,发觉他脸朝下伏在床上,身上没有衣服,正在沉睡。
她伸手去推他,"毛豆,毛豆。"
宦晖怎么醒得过来。
宦楣急了,在他身边喊,"醒醒,醒醒。"
他根本已经陷入昏睡,天掉下来都不管了。
"眉豆,别吵他。"
"妈妈。"
"让他睡。"
"我非要问个究竟出来不可。"
"你爹都告诉我了。"
"爹怎么说?"
"他说他会摆平。"
"这当然,可是"
"能叫毛豆修身养性,花些代价也是值得的。"
宦楣啼笑皆非,"赶明儿我也做浪子去,叫你拿金来换。"
宦太太看女儿一眼,颇含深意,只是不出声。
宦楣这才自嘲的说:"早知不该自动回头。"
"去睡吧。"
宦楣还是不放松,趁母亲走开,拍打宦晖的裸背,他一点动静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