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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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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能喝,空肚子一杯落肚,有点晕眩感觉。

    妈妈就过来说:“好啦好啦,亲姐妹,有什么事,喝一杯就过去了。”

    我仍然只是笑。

    一直到回家,还是笑。

    妈妈被别人拉去凑牌搭子,我一个人一边走一边笑。因为我不想再哭。

    屋子里只有老英姐,她安排我吃饭,我坐在桌子面前,觉得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而我终于要面对的,也不过只有我自己。

    客厅中央开着一盏小小的灯,就在我头顶,我像是戏台上的主角,被射灯照着,被逼做一出戏,人生舞台上,人死灯灭。

    老英姐拉开椅子,坐在我对面。她劝我:“多吃点,妹妹订婚,应当高兴才是。”

    我放下掩着面孔的手,微笑“真的,英姐,我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替我盛汤“下一个轮到你,你妈妈就放下一颗心。”

    “我不嫁,陪妈妈。”我说。

    “你妈由我陪。”英姐笑吟吟地。

    我凝视她,只见她瘦小清癯的面孔刻满了皱纹,我问:“那么谁陪你,英姐?”

    她一呆“我?我何用人陪。”

    我叹口气,这个世界,有些人注定做主角,有些人永远是配角,无论主角配角,都可以过得高高兴兴,最痛苦的是那些拼死命争主角做,偏偏命运弄人,落得做小丑下场那些。是以我从来不争,让马大跟殷瑟瑟做正角儿。为什么不呢?连英姐都有这样的肚量。

    “妹妹嫁人以后,你也赶紧找个伴儿,不然寂寞得很,到底结婚好,生几个孩子一一”老英姐说。

    我接下去:“个个像我,走路一跷一跷,可是?”

    英姐怔怔的“你这孩子,一向难讨好,刁钻古怪。”

    我伸个懒腰“我要睡觉。”

    那天晚上,妈妈搓完牌蹑手蹑脚怕吵醒我。我根本醒着,我们三间都不是梗房,以前真是鸡犬相闻,现在才少了马大一个人,就静得不像话。

    订婚后,她名正言顺的住到殷家碧水路的大屋去。

    我终于睡了。

    第二天铺子里挤满一帮欧洲人,嘻嘻哈哈,我与伙计马丽两个人疲于奔命,服侍她们三个小时,走的时候,发觉才卖出一件毛衣。

    我很光火,同马丽说:“皮费都不够,生意实难做。”

    她也苦笑。

    我愁眉苦脸:“真是倒起楣来有纹有路,卖盐都出虫。”只听得马丽说:“嗳,那位先生又来找你。”

    我抬起头,是永亨,他正推门进来,西装笔挺,手持公事包,可是要远行?可是来告别?他不会无端来搭讪,他不是那种人,他太吝啬感情。

    我看着他。他说:“哈拿,伯母说你在这里。”

    我站起来“马丽,你看着点,我半小时即回来。”

    我与他到咖啡座坐下。

    “我要到那边去了。”他说。

    “什么时候动身?”

    “后日。”

    “弃法律而从商?”我笑问。

    “嗳,专走法律缝,比任何商人都奸。”他也笑。

    “现在你也很会说笑。”我说。

    “我一年总会回来三四次,到香港一定看你们。”

    “先谢了。”

    他有点讪讪的,看情形的确有点话要说,但又说不出口,他不说,叫我怎说。

    我改变话题“那边的女孩子很豪爽。”

    殷永亨抬起头来。

    “成家立室是个机会。”我试探说。

    他回答:“我没有想到这个问题,我是个孤儿,没有太大的家庭归属感,以后再说。”

    这等于是回答我的问题。我的面孔缓缓涨红。

    “那边天气就闷一点,一年四季差不多。”他说。

    “槟城那边也很凉快,听说有个沙滩很美。”我说。

    对白越来越荒凉。

    我终于说:“不大舍得你走。妈妈相信也一定有同感。”

    他仰起头“我不是不明白。”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但我却明白了。心一跳。

    “但有这样的一个机会,我是一定要去的。事业有成,方能谈其它的。”他轻轻说。

    我的心头略略一松,假装不明白,没回答,也没看着他。

    “等橡胶园上轨道,我会回来。”他的声音越来越细。

    我费尽全身细胞及精力来聆听他所说的每一个字,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但是他没有再说下去,他并没有应允什么。

    过了很久很久,我的姿势还没有改变,脖子有点僵硬,我才说:“我们总是好朋友。”

    他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强壮有力,但只是短暂的一握,便站起来“我要走了。”

    我黯然之情无法遮掩,送他到门口话别。

    “别想太多,别太担心。”他拍拍我肩膊。

    我没有到飞机场送他,躲在家中伤神。

    正无聊,马大与梅令侠来了。

    这边厢我一直瘦,马大却一直胖,越胖越艳,当时一点点秀气全部消失,不过谁也不能说她不美得人眼前一亮。

    她与梅令侠已经正式同居。

    看见他们我确是有点高兴。

    “妈妈呢?”马大问。

    “李伯母那里例牌娱乐去了。”我说。

    梅令侠马上露出焦急之色,我很不顺眼。

    “怎么回事,找妈妈有什么急事?”我问。

    “来,哈拿,我同你说。”马大拉着我进房间。

    “有什么大事?”我完全知道“钱不够用是不是?”

    马大也不脸红“你什么都知道。”

    “差不多?”

    “上次酒会签的信用卡有一笔不能再欠,还有两个人身边没零用也是不行的。”她急急的说。

    “马大,”我问“你还有没有上学去?”

    “都结婚了,还上什么学?”她转过脸去。

    “你差几个月就毕业,怎么可以就此放弃?马大,梅令侠把你怎么了?你怎么可以胡乱听他摆布?”

    “哈拿,现在不是教训我的时候。”她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牢我。

    “差多少?”我叹口气。

    “你替我付酒会的六万元吧。”

    我的眼珠子差些没从眼眶里掉出来“六万!”我惊叫“那样子每人喝杯果子水要六万?”

    “哈拿,我有单有据的。”

    “人情呢,收回来的人情呢?”我责问她“总有礼券什么的吧。”

    “哪里有,每人送半打玻璃杯才真,现在家里有一千套茶杯。”

    “六万!”

    “别为难我,哈拿,这不是大数目,你是个生意人,手头上总有现款周转。”

    我心痛的看着她“马大,这话不是你说的,你不懂说这样的话,这是别人教你的。”

    马大焦急的说:“哈拿,你帮帮忙。”

    我取出支票本子,叹息一声、要写银码。

    她说:“写八万。”

    “什么?”

    “八万,我们要开销。”她一本正经、理直气壮的说。

    “你们要开销,我也要开销呀。”我站起来“我不写这个支票,你有本事,你等妈妈回来,她要给你,我不管。”

    马大急得团团转“哈拿,你这不是跟我为难吗?”

    我脸如土色的瞪着她,她似科幻小说中那种被外星人侵占了肉体的地球生物,外壳是裘马大,但灵魂属于异型,控制她脑细胞的是梅令侠。

    我握紧拳头,如果我不写支票,马大不敢面对梅令侠,但写过这一张,以后还有三万张跟着来,我们家养不起这样的姑爷。

    我气得发抖,但是投鼠忌器,又怕伤着玉瓶儿,我无可奈何的写张八万元支票,交给马大。

    马大把支票放入口袋,紧紧抱住我。

    我说:“马大马大,你回来吧,妈妈与我永远爱你。”

    她伏在我肩膀上,她也双眼通红。

    “马大,你并不快乐,每个人都看得出来。”

    但梅令侠扬声叫她:“马大,好了没有?”

    马大急急推开我,用手指抹去泪痕“来了。”

    她匆勿走出房间,我跟在她身后,只见她向梅令侠点点头。

    梅令侠马上眉开眼笑的对我说:“哈拿,我的好妹妹,谢谢你。”

    我瞪着他,双目充满恨意。

    我举起手指着他的鼻子“梅令侠,你好好的看待我妹妹,不然我要你好看。”这两句话是从牙齿缝内拼出来的。

    亚斯匹灵嗅到我对这个男人的敌意,马上前来保护它的主人,缓缓走到梅的跟前,咧开嘴,胡胡做声。

    马大说:“唉呀,它这么大了。”

    我说:“足以咬死一个没有良心的人。”

    梅令侠说:“哈拿,你干吗疯疯颠颠的,没良心的人恐怕是殷永亨吧。”他还笑。

    我上前一步,气得说不出话来。

    马大蹬足:“你们两个,怎么搞的,以前不是好朋友吗?来来,令侠,我们先走一步,改天再来看妈妈。”

    马大慌忙挽起梅令侠的手,要走。

    亚斯匹灵像一块浅灰色的大石似的拦住他们,梅吓得不敢举步。

    我浩叹,咱们骂不像人的人叫狗,可是狗明明情深义重。

    马大尖叫:“你这只死狗,我不相信你敢咬我。”她举脚踢亚斯匹灵。

    我连忙叫“亚斯匹灵,过来。”

    它挨了一脚“霍”地要扑出去,被我喝住,老大不愿回到我身边。

    “走。”马大便拖着梅令侠走了。

    李伯母陪着妈妈回来,我同妈妈说出刚才的事。

    妈妈与李伯母同时低下头。

    饼很久,李伯母说:“怎么讲呢,竟同我家里那位一般作风,长此以往,不是办法。”

    妈妈想很久,一杯茶捧在手中,也没有喝。

    我忍不住“妈妈,我们为什么不叫马大回来?”

    “那怎么可以,已经是他的人了,不能拆散他们夫妻。”

    “我们明明知道马大在火坑里。”我如热锅上的蚂蚁“不能见死不救呀。”

    “她爱他。”

    “这算是哪一门的爱?”我拂袖而起。

    “可是她已经怀着他的孩子。”

    我听了这话如同头顶淋着一盆冰水。

    “什么?”

    “有什么法子!”妈妈又低下头。

    我不怒反笑“这么老土。”

    妈妈说:“还有什么办法?只当我们前辈子欠这个姓梅的罢了,爱屋及乌,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真是不折不扣的一只乌鸦。”

    李伯母问:“有几个月?”

    “两个多月。”妈妈说“想到孩子我就心软,一直盼着做外婆,心都慈了,还有什么话好说?”

    “妈妈,那么我们怎么办?”

    “我打算当去一层房子,给他们几十万,怕有一阵子好用。”

    “什么?妈妈,你也未免太纵容她,像梅令侠这种作风,金山银山都被他吃空,他根本不爱马大,妈,你应该看得出来吧。”我说。

    妈妈看着遥远的地方“可是马大相信他爱她,这就够了,哈拿,你太认真,这个世界,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我无话可说,既然妈妈已经决定要帮他们,我还有什么资格发言。

    李伯母说:“这样也好,免得姑爷三日两头叫马大回来取钱,有伤感情。”

    “是的,女人身边有个钱,免得男人欺侮。”妈妈说“这都是前世所欠。”

    我骂:“妈妈,你是信基督的人,什么前世后世的。”

    妈妈拉着我的手“哈拿,别以为我不急,你听我说,反正我过身后这些产业也是留给你们的,现在马大有急用,先把她的那份给她,也没有关系。”

    我说:“我不信前辈子这些事的,性格控制命运,真没想到马大是这样的糊涂人。”

    李伯母笑“我的话哈拿一定不要听,她这个人,丁是丁,卯是卯的。”

    “什么话?”我转头过去问李伯母。

    “糊涂是福,难得糊涂。”她笑吟吟地说。

    我没好气,可是又不好意思问:所以你纵容李伯把身家全部败光,现在还欠着一身债哪。

    妈妈说:“她年轻,她哪里懂得。”

    我讪笑“照你们说来,马大还是个有福之人?”

    “马大是例外,”妈妈叹口气“咱们走一步看一步吧。”

    有了孩子,我的心也软下来。

    我同亚斯匹灵说:“我们家快有婴儿,你当心他炮制你,孩子与狗,势不两立,到时没有人疼爱你,害怕吗?”

    亚斯匹灵从喉咙里哼出来。

    可爱的小人儿,没有牙齿,一个毛头,哭起来眼睛紧闭,眼泪四射,张大小嘴

    他会长得像梅令侠抑或马大?都不要紧,一个小人是一个小人,谁是他父母都不要紧,他总是纯洁可爱的。

    我不信遗传这回事,把他放在一个正常的家庭里,在完美的环境中长大,他就是一个好人,我想象我自己抱着小人儿哄他睡的模样,我要做姨妈了,嘿。

    当他们两夫妻再来的时候,我对梅令侠就没那么苛刻。

    他们与妈妈在房中商量很久,得到满意的答复,一脸春风的出来。

    我把马大拉到一边“要做妈妈,怎么不告诉我?”

    她腼腆的问:“妈妈没跟你说?”

    “梅姑姑知道没有?”我问道。

    “没有反应,”马大的面孔一沉“她对牢圣母像便足够,我们别想在她那里得到什么好处。”

    “她年纪也大,拿得出什么好处给你们?现在妈妈帮你们解决问题,还不是皆大欢快。”

    马大又笑“妈妈对我们,真是没话说。”

    “来世变小狈来报答她。”

    “哈拿,你那只狗,越来越大,越来越恐怖,真不敢注视它。”马大埋怨。

    我顾左右而言他“钱你要自己抓在手中,慢慢的用,对付梅令侠,要紧一阵,松一阵。”

    她也痹篇话题“永亨呢,有没有写信回来?”

    我只好转到闲事上去“殷瑟瑟仿佛失了踪,怎么搞的?”

    “我巴不得她生生世世别再出现。”马大老大的不悦。

    “怎么,又给你麻烦?”

    她欲语还休。

    “别理她,你们孩子都快生下来了。”

    “哈拿”

    “我总是站在你这一边的。”我保证“大屋一可以卖,我马上向殷永亨取屋契过到你名下,好不好?”

    “那你太吃亏了。”马大惊喜的说。

    “我要一半屋子干什么?你叫梅令侠安心等几年,届时少不了他的好处,叫他别焦急。”梅令侠这种人,油锅里的钱他都想捞起来花。

    “令侠令侠,”她喜悦的叫“你听见没有?”

    梅令侠居然有点不好意思,迎上来说:“我早说哈拿疼你。”

    他仍然穿得无懈可击,条纹衬衫配浅色裤子,一件白外套搭在肩膊上,油头粉面,唇红齿白,如果加三分狠劲,活脱脱便是个白相人。但此刻他是一个无能的,靠老婆为生的男人。

    我叹口气,这便是马大的终身伴侣?但愿她不会伴他一生,我黑心的想。

    他搭讪的问:“永亨有信来吗?我听人说他水土不服,病在床上。”

    我一震。

    “别是中了降头,被美丽的土女下了蛊。”马大笑。

    我定一定神,说永亨,永远叫我接收二手新闻,我真受不了他,他几时才肯亲口告诉我,关于他自己的一手资料?

    “哈拿,下午没事,干脆到我们那里去看看,给点意见,我们想重新装修房子。”

    “装修?不是住得好好的?”我失声问。

    “太古旧了,气氛有点阴沉沉,翻一翻新,更适合我们,是不是,令侠?”她眯着双眼看他。

    “是是是。”梅令侠一叠声的说。

    也许妈妈跟李伯母说得对,马大有她的快活。向母亲借来的钱,不好好精打细算的用,倒装修起房子来,那么大的一个房子,花了百来二百万,还不晓得成不成型,马大的脑子好比豆腐花。

    “来看看,好不好?”她拖着我央求。

    我只好点点头。

    “屋子那么大,”梅令侠在一边助阵“哈拿就算搬来往几天,也不为过。”

    我故意不合作“我过来往可以,但得带我的随身保镖亚斯匹灵。”

    “神经病。”马大白我一眼。下午我还是跟马大到碧水路的老宅去了一趟。

    也许马大有她的道理。屋子真的很破烂,上次来因满怀心事,没有好好观察。今日只觉它暮气沉沉,尤其是门前的水池,已停止喷水,青苔积满边沿,尚有半池水,滑潺潺地发绿,真的得找人来清理一下。

    “这个池子,游泳太小,养鱼太大,真不知要来干什么。”马大说“想拆掉它改作花圃。”

    我们进入屋内。

    我说:“也许因为血液的关系,我蛮喜欢室内的南洋情调。”我是想她省一点。

    马大说:“多老土,我宁愿要几套简单的北欧家私。”

    “你不会叫客人坐在粉红色丝绒的沙发上吧,太香艳了。”我说。

    “我会买一套深灰色的猄皮沙发。”她很开心的说。

    我走上楼梯“咦,这里一列雕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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