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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冯松开手,突然从木排上跳下来,扶着木排,招呼那几个士兵:“兄弟们,不要急,慢慢来,把木排弄沉了,大家都走不了。
慢慢来,一个一个爬上去!”
士兵们还算听话,上去了三个,木排大半浸进了水里。
王大猛着急地叫了起来:“再下去一个,我们还有一个人呢!”
那三个士兵露出了一脸的恐惧,更惊慌地往里面挤着,木排失去了平衡,又剧烈地晃动起来。
大老冯使劲地抓着木排,想爬上去,但一使劲,木排就又往下沉了一些,浑浊的江水漫上了木排。
他只好放开手,看了看李茂才,又看了看王大猛,像自我解嘲一样摇了摇头,很平静地说:“大猛,我不走了,你照顾好咱们连长吧。”
李茂才吃了一惊,他看了看那三个惊慌的士兵,又看了看大老冯,他一下子也没了主张,那三个士兵不可能再下去的,除非使用武力,手枪就在腰里,一伸手就可以掏出来,但他是决不会那样做的。
王大猛伸出胳膊:“不行,大老冯,你他妈的快上来!”
他突然举起军用铁锹,瞪着那三个士兵吼道:“都他妈的给我下去,不然,我把你们都砸到江里去!”
大老冯着急地叫道:“大猛,别怪他们,是我自己想留下来的,他们还年轻,以后还要打鬼子呢,我一大把年纪了,人也老相,鬼子不会认出我的,没事。”
王大猛咬着嘴唇,脸憋得通红,他的手颤抖着,目光几乎要杀了那三个士兵。
他还举着那把军用铁锹,随时都有可能砸下去。
他看着李茂才,眼巴巴地等着他说一句话。
那三个士兵浑身哆嗦着挤在一起,目光哭泣着看着李茂才。
李茂才必须得做出决定,还有几个士兵站在水里看着他们,眼睛里充满绝望和哀求,他们还残留着一点点的理智,但已经越来越躁动不安,随时都有崩溃的可能,他们要是也想爬到这个小小的木排上来,很可能一个都走不了。
他的脸色冷峻,使劲地忍着泪水,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还算平静:“王班长,听大老冯的话,咱们走吧。
他能活下来的!”
王大猛低头看了看李茂才,眼睛里的愤怒慢慢地消失了。
他把手里的军用铁锹交给了刚刚爬上来的一个士兵,问他:“你是哪个部队的?叫什么名字?”
那个士兵还没有完全从惊恐中安静下来,使劲地往里面缩着身子,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是八、八十八师的,叫孙保根。”
王大猛拍了拍了他的肩膀,说:“那好,你从现在起就是我们五十一师三0五团二连的兵了,我把我们连长交给你了,你带我们连长过江后,护送他到医院,我将来回去如果听说我们连长有了什么事,我不会饶你的!”
李茂才还没有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王大猛从木排上跳下来,把一个还站在江里发着呆的士兵拽着扔到木排上,然后使劲地把木排往前一推,大声地喊了一声:“连长,你多多保重,我和大老冯留下来打鬼子啦!”
李茂才的心像被一根从洪水中冲出来的木头狠狠地撞了一下,他倾起身子,朝着站在江水里出神地盯着他的两位兄弟伸出了手,他也不知道想要干什么,是想把他们拉上来?还是因为突然离开他们而感到不安?他嘴唇颤抖着,但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在心里发出一串长长的悲痛的叹息。
他们,他们能活下来吗?
木排向江北划去,那两个士兵一直站在江边,越来越模糊不清了,后来就消失了,只有哭泣的哗哗流动的长江,还有江面上像鬼魂一样渡江的士兵。
木排上的这四个士兵已经从惊恐中挣扎出来,他们脸色缓和多了,但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偶尔会抬起头,匆匆地看一眼李茂才,目光里充满歉疚和讨好。
李茂才皱着眉头打量着他们,他们上身穿着老百姓的衣服,下身还是军裤,他们甚至把身上的武器全扔掉了,连一颗子弹都没有留下来。
他们根本就不像军人,只是逃难的灾民,愚蠢、懦弱的脸上蒙满灰尘,充满任凭命运摆布的倦意。
李茂才知道这样想不对,他们也许曾经英勇战斗过,身上还带着战争留给他们的恶臭的污垢和悲伤的气味,但李茂才还是感到恶心,甚至是憎恶。
但他也知道,在这条污浊的木排上,他不可能冲着他们表达自己的愤怒和不满,他们也是士兵,他们有权利要求他这个军官给他们提供保护,他们同样也在压抑着对所有军官的愤怒和不满,如果让他们爆发出来,很大的可能就是,他被他们丢弃在长江里。
不能怪他们,不能怪他们,只能怪这场可恶的战争,只能怪那些疯子一样的侵略者,那支野兽一般的军队,只能怪那些只顾自己逃命的将军们……
李茂才缓缓地闭上眼睛,大颗大颗地泪珠涌出来,落在滚滚长江中。
别了,南京,别了,我的士兵兄弟!
那些士兵还算有良心,在木排靠近长江北岸以后,他们蹚过污泥,把李茂才背到了七十四军设在浦口的收容站,然后就消失了。
他们也许回到了自己的部队,也许逃跑回家了,谁知道呢,李茂才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即使他们逃跑回家了也没什么,即使他们是自己的部下,李茂才也不会再恨他们,当然更不会把他们当做逃兵枪毙了。
能从南京逃出来的每一条生命,都有权利继续活着。
战争打成这般模样,军队把他们丢弃了,你还有什么理由要求他们向你表达忠诚呢?能回到部队继续作战的是勇士,离开军队回家的也没有任何理由谴责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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