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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下午,全家人七手八脚总算把他抬上摩托车,和负责开摩托车的我,用一块布绑在一起。
秋天的天光雪白雪白,像盐一样。
海因而特别好看。
我沿着堤岸慢慢开,看到有孩子在那烤地瓜,有几个少年仔喝完酒,比赛砸酒瓶子,还有一个个挑着箩筐、拿着海锄头的渔民,正要下海。
父亲一直没说话。
我努力想挑开个什么话题。
我问,以前不是听说你收的兄弟,是这片海域最牛的帮派的吗?那条船上的人在向我们招手,是你以前的小弟吗?
他在后面安静得像植物一样,像他从来不存在一样。
回到家他才开了口:“好了,我心事了了。”
我知道,他认为,自己可以死了。
疾病彻底击垮他了。
他就像是一个等待着随时被拉到行刑场的战俘,已经接受了呼之欲出的命运。
这种绝望反而也释放了他。
他不再假装坚强了,会突然对着自己不能动的手臂号啕大哭;他不再愿意恪守什么规矩,每天坐在门口,看到走过的谁不顺眼就破口大骂,邻居家的小狗绕着他跑,他心烦就一棍打下去,哪个小孩挡住他慢慢挪行的前路,他也毫不客气地用拐杖去捅他。
他甚至脱掉了父亲这个身份该具备的样子,开始会耍赖,会随意发脾气,会像小孩一样撒娇。
那些下午,每次我放学回家,常可以看到门口坐着一群年老的乡里,围在他身旁,听他讲述着一些稍微夸大的故事,跟着抹眼泪。
又或者,有不同的邻居登门,向母亲和我告状,父亲与他家孩子或者小狗吵架的故事。
父亲的形象彻底崩塌了。
姐姐和我对他的称呼,不断调整,从“父亲”
一路退化到昵称阿圆,甚至到后来,他与我那刚出生的外甥女并列,外甥女昵称小粒仔(闽南语叫娇小、圆润、可爱),家人都称呼他为大粒仔。
他竟然也乐于这样的称呼。
继续惹哭那些年老的乡里,和邻居的小狗吵架。
然而,死亡迟迟没来。
为了期盼死亡的到来,他讲话都特意讲述得好像是遗言的感觉。
他会说:我不在了,你自己挑老婆要注意;会说:我一定要火化,记得你走到哪就把我带到哪。
他几次还认真地想了半天:没事的,我不在,家还在的。
我一直把他的这种话,当作对疾病和死神孩子气的娇嗔,然而,这种话还是刺痛我。
特别是那句“我不在,家还在的”
,会让我气到对他发脾气。
不准你这么说。
我会大声地凶他。
我说的是实话。
反正以后不准你说。
他不吭声了。
过一会儿,随便哪个人路过了,不管那人在意不在意,他会对着那人说:“我刚给我儿子说,我不在了,家还会在,他竟然对我发脾气,我没错啊。”
然后转过身,看我是否又气到要跑来凶他。
一开始我真的不习惯这个退化为孩子的父亲,何况撇去他的身份,这还是个多么奇怪的孩子,动不动把刺痛我的生死挂在嘴上。
但我也知道,这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生活方式。
虽然死亡一直没等来,他却已经越发享受这样的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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