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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忤逆,无论孝顺,小孩子多不愿意“诈”
作,听故事也不喜欢是谣言,这是凡有稍稍留心儿童心理的都知道的。
然而在较古的书上一查,却还不至于如此虚伪。
师觉授《孝子传》云,“老莱子……常衣斑斓之衣,为亲取饮,上堂脚跌,恐伤父母之心,僵仆为婴儿啼。”
(《太平御览》四百十三引)较之今说,似稍近于人情。
不知怎地,后之君子却一定要改得他“诈”
起来,心里才能舒服。
邓伯道弃子救侄,想来也不过“弃”
而已矣,昏妄人也必须说他将儿子捆在树上,使他追不上来才肯歇手。
正如将“肉麻当作有趣”
一般,以不情为伦纪,诬蔑了古人,教坏了后人。
老莱子即是一例,道学先生以为他白璧无瑕时,他却已在孩子的心中死掉了。
至于玩着“摇咕咚”
的郭巨的儿子,却实在值得同情。
他被抱在他母亲的臂膊上,高高兴兴地笑着;他的父亲却正在掘窟窿,要将他埋掉了。
说明云,“汉郭巨家贫,有子三岁,母尝减食与之。
巨谓妻曰,贫乏不能供母,子又分母之食。
盍埋此子?”
但是刘向《孝子传》所说,却又有些不同:巨家是富的,他都给了两弟;孩子是才生的,并没有到三岁。
结末又大略相像了,“及掘坑二尺,得黄金一釜,上云:天赐郭巨,官不得取,民不得夺!”
我最初实在替这孩子捏一把汗,待到掘出黄金一釜,这才觉得轻松。
然而我已经不但自己不敢再想做孝子,并且怕我父亲去做孝子了。
家境正在坏下去,常听到父母愁柴米;祖母又老了,倘使我的父亲竟学了郭巨,那么,该埋的不正是我么?如果一丝不走样,也掘出一釜黄金来,那自然是如天之福,但是,那时我虽然年纪小,似乎也明白天下未必有这样的巧事。
现在想起来,实在很觉得傻气。
这是因为现在已经知道了这些老玩意,本来谁也不实行。
整饬伦纪的文电是常有的,却很少见绅士赤条条地躺在冰上面,将军跳下汽车去负米。
何况现在早长大了,看过几部古书,买过几本新书,什么《太平御览》咧,《古孝子传》咧,《人口问题》咧,《节制生育》咧,《二十世纪是儿童的世界》咧,可以抵抗被埋的理由多得很。
不过彼一时,此一时,彼时我委实有点害怕:掘好深坑,不见黄金,连“摇咕咚”
一同埋下去,盖上土,踏得实实的,又有什么法子可想呢。
我想,事情虽然未必实现,但我从此总怕听到我的父母愁穷,怕看见我的白发的祖母,总觉得她是和我不两立,至少,也是一个和我的生命有些妨碍的人。
后来这印象日见其淡了,但总有一些留遗,一直到她去世——这大概是送给《二十四孝图》的儒者所万料不到的罢。
五月十日。
五猖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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