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人群里一下子沸腾起来。这群整日里泡茶馆的,平日里就没什么正经事做,整天在这里吹牛磨牙指手画脚,一壶清茶接着续白水,能喝这么整整一天。议论道门政策,还有半路回家人间蒸发的可怕后果,但谈论些桃色八卦,后院秘闻,却没有太大的风险,受众范围也更广。男女老少聚在一起,若说有什么,他们都能听得懂又能接得上话的,难道不就是这些吗?
当然,一般类似的流言,都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了,当事人才后知后觉地知道。当从传风馆怒气冲冲的南父闯入夫人书房的时候,兄妹俩还一无所知,正在和母亲探讨表妹来做客时房屋的摆设,吃饭的样式。许夫人正在回忆自己待字闺中的时候:“那时我们在家中,最喜欢的食物就是葡萄。葡萄是从西漠夜方那边空运来的,可以榨汁,可以酿酒,还可以晒成葡萄干,总之,怎么吃怎么甜……”
“还吃什么,丢人都丢到城里去了!”他一进来,脸上青筋暴突,咣叽咣叽地直拍着桌案,“静如,你做下的好事!表面上为着咱儿子考虑,心里却只想着自己娘家!如今城里都传遍了,你教唆二郎同你娘家侄女私通款曲定下终身。我今天把话撂这里,我南以诚,才是这家的家主,你侄女休想进咱家的门,做妾也不可能!”
言罢,他一摔门,气咻咻地去了,留下屋中面面相觑的三人。许夫人气得直打摆子,双目发直不知在想什么。南云嘉又气又是心疼,把阿娘扶到了一边的躺椅上,嘴里恨恨道:“那个许微澜,真是天生的祸水妖姬,化了形的狐狸精,至少有千年的道行,人还没到,就开始兴风作浪起来了!”
目前盘桓在风神关的沧澜,自然听不到千里之外的控诉声,连个喷嚏也没打。她正在马车中试妆。为了遮住左脸颊那一大块显眼的红斑,自称“监察部第一化妆高手”的蓟那自告奋勇地下车去,买了一堆胭脂水粉回来。
“就是把这些□□在脸上抹匀,就能遮住了?”她怀疑地盯了蓟那一眼。
“自然啦,”蓟那信誓旦旦地道,“若不是咱俩灵力不同,直接用法术在你脸上掩饰灵力波动太大,也不必这么麻烦。”
一炷香后,蓟那默默端来了一盆水。“咳咳,怎么这般呛人,”沧澜一边抱怨着,一边把脸上深一道浅一道的粉洗掉了,“就没有什么靠谱点的方法啊?”
“有啊,怎么没有,”蓟那懒懒地挽起袖子,“你们这些世家女,一个个眼高手低,离了丫环啥都不会干,连粉都扑不好。还得我出手,给你上个妆。”
半晌。
“这就是传说中的……猴屁股妆?”沧澜望着镜中自己脸颊上,红彤彤的两圆团,“小蓟师兄,是修真界的流行奇怪,还是你的品位独特?”
“什么猴屁股妆,这叫寿桃……不,仙桃妆!”蓟那干笑了两声,灵机一动,“这是凡间最流行的庆贺妆容,什么祝寿啊,家里有了喜事啊,客人都要涂这个妆以示尊敬的。咱们来到凡间,自然要入乡随俗,把每个细节都做得圆满。要不然被人发现了身份,咱们三人横尸街头,那该多冤啊。”
“你要不提任务,我还真忘了。”沧澜忍不住凉凉地刺了他一句。这一行来,怎么瞧怎么不靠谱,更与苏砚心一贯的行事大相径庭。他要么按兵不动,一动便迅如雷霆,一击即中,几乎不给人二次反扑的机会。而且东海那般大事,他也说封道就封道,说抄检就抄检,如今过了一月有余,来往的贸易损失至少在千亿灵石级别左右,他也扛下来了。
再看看自己这支来林州玄水调查的队伍……三人一宠,两筑基一练气,就算他们各自身怀秘法有挑战上一境界的可能,加起来也不够一个元婴的开胃点心。如今一个月才行到半路——此时她选择性忘记了是因她受伤沉睡了大半个月导致的——就当养伤来散散心好了。
那个古老相传的笑话怎么说来着,我跑不过敌人,难道跑不过同伴?
她抬眼一瞧,只见蓟那坐在马车口向外张望,双肩微微耸动:“小蓟师兄,你这是做什么?”
蓟那头也不回:“澜师妹,我在等赤药回来。”
“赤药师兄去哪了?”她撩起帘子,向外张望,“你看,在那里!”
二人从马车上跳下。只见不远处,一群三尺来高,穿着半新不旧衣服的小孩围成一圈,正叽叽喳喳对里面的人说着什么。被围在中间的人正是赤药。小孩子童声那特有的穿透力,都扩散到沧澜这边了,刺得她脑仁直疼。然而赤药依旧是满脸笑容,耐心地说着什么,还从袖中取出一把糖块,分给周围的孩子们。
蓟那看着这一幕,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真好啊。”
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蓟那触到她的目光,笑道:“听说澜师妹家教严,整天拘在屋子了,看来是真的。”
“宫中在各地设有‘司农监’,负责调理气候,广种薄收,因着他们年年施法的缘故,这几百年风调雨顺,从没有大的灾害,年年丰收。自然,作为这一行为的酬劳,司农监年年要收走大半的粮食,不过剩下的,也够农民一家老小吃饱喝足了,过年还能买两尺红布,割几斤猪肉带回家。”
“澜师妹,你是怎么想的?”
“咱们门中,是控制了一些有特殊出产的小世界么,比如真水界极炎界什么的,那里环境不适合产粮,把粮食调过去加速人种繁衍,好开采更多的特殊材料……不过我觉得,这当中还有一些别的问题,比如那些类人生物,因为适应环境进化,不一定能消化这里产的粮食。还是你们培育了一种全新的人种?”
“哈哈哈哈,”蓟那惊异地看了她一眼,“澜师妹的想法,倒是别出心裁,我问过很多人这个问题,还没有人提出这般的见解。不过这的确是典型修士的思维,也很有理有据。有人跟我说,这是宫中为了邀买人心;也有人说,这是还真宫体恤子民,德泽天下。”
“一个阴谋论,一个马屁精。”
“说得妙!宫中的想法非常简单,从某种程度上,老天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不看出身不分贵贱,都有测出修行资质的机会。既然如此,那么就让所有人都能吃饱,成功活下来;同时严惩一切不法之徒,让那些胆敢残害,分离儿童与家人的拐子。你看,”他抬了抬下巴,指向了赤药那边,“那些小孩子,敢于接受一个初来乍到,陌生人的糖果,也没有大人出来制止,足以见得这里治安有多好了。”
“当然,你看那些小孩子们欢天喜地的样子,便可探出他们虽然能吃饱,但并不是很有机会吃糖。宫中一方面让他们活下来,一方面也不会让他们过得太好。澜师妹,你懂我的意思吗?”
“‘在奢华的生活中享乐久了,就难免会滋生懒怠之心’,是这样吗?”
“是也不是。奢华的生活和懒惰并没有什么必然的因果联系,就像贫困也不会让人勤奋,这都因人而异。而且宫中的高阶修士,一个比一个过得奢华,享得都是人间想不到的极乐,也从没见过他们放下了进取之心。这样做,只是为了更好‘收买’罢了。”
“收买?”
“是啊,收买。”蓟那直视着她,薄唇中吐出锋利的语句,“让孩子和年迈的父母多年分离,不得一见的,正是还真宫啊。沧澜师妹你是特例,那些练气中期就能找到筑基修士,带着外出试炼的,能有多少?而且只是试炼,若是借着试炼的机会,偷偷回家中探亲,被发现上报了,连带着那个筑基修士也要连坐。等筑基以后,虽然自由些了,但每次出门都要报备,也有限制次数。很多修士爹娘临终前,都忙于闭关,来不及前去送一程。”
“小蓟师兄,你这是何意?生老病死,本是天时,可听你这么一说,道门都和魔门差不多了,可我只见魔门被人人喊打,道殿却是修了一座又一座。”
“我方才不是说了么,因为‘收买’啊。就拿我来说,我家本是一个小商户,吃喝不愁,但每年的结余,也不过二两之数。但自从我被宫中看中,收做了外门弟子,姐姐就与当地有名的富户结了亲,爹娘也不用上街起早贪黑的做买卖,他们俩过上了员外的生活,呼奴唤婢,也算是老来享福了。我不是还真宫‘买下的’,而是爹娘喜极涕零送上去的。”
他想看看沧澜震惊的脸,却看见她满脸写着“求下文”的表情,不由哑然失笑:“刚开始,我也是恨他们的,恨他们小时候那么爱我,家里有一块糖,也叫我吃,大哥和二姐只能看着我流口水;恨他们离去时的薄情,连看也没看我一眼。我本来想着,等我修炼好了法术,就回去大显身手,看他们羡慕嫉妒的眼神,也叫他们尝尝后悔的滋味。可到后来,我越修炼,越开阔,结交到了知己□□,同道好友,见识到更远的世界,反而是我不想回去了。”
“人都是自私的,‘养儿防老’,在大多数情形下,养孩子是最好的投资。我过上了更好的生活,他们也享到我在他们身边时候他们一辈子都享不到的福,而不必有任何心理负担,还有哥哥姐姐在他们膝前尽孝,也不缺我一个人;我也是自私的,他们于我,不过人生开始十多年的时光,往后我还有几百年,几千年,甚至永恒的时光要走。他们不但帮不上我的忙,还只能给我添乱,给我提出一些我根本办不到的要求。若是拒绝了,他们便会觉得你成了仙家就瞧不起人,连这点小忙都不愿帮。可我只是一个筑基修士,只是一个修士。就算将来成仙了,难道仙人,就能办成所有的事吗?”
“每个人都有丑陋的一面,”他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淡淡道,“认识自己的丑陋,接受自己的丑陋,都是好的。沧澜师妹,苏师兄这回要你来,希望你能融入世情,而不是袖手站在高处,高高在上地评断一切。也许你觉得那些凡夫俗子可笑,到头来自己也挣不出脱不去。”
“倒劳苏师兄他老人家费心了,我看起来就这般不食人间烟火?”
“不,这倒不是。”二人并肩而立,不时有路人停下来望着这对“美女与野兽”的组合,“不过沧澜师妹,你为人谦和,从不招惹是非,但你的态度未免太淡定太超脱,超脱极了便为凉薄。苏师兄很看重你,你不一定要有改变,或者说,他希望你经历这一切后,依旧这般通透,道心坚固如初。但是他要你在这次任务中,能静下心来,细细品味这一切。”
“沧澜师妹,筑基之后,可以考虑下监察部吗?”
“澜师妹要来吗,好啊好啊!”不知何时,赤药已然回来了,三人上了马车,他掏出一把糖来,“我方才去银庄拿灵石换了些散碎银钱,回来的时候想到澜师妹喜欢甜食,就顺手买了几斤糖来。”
沧澜随手接过了一块,剥开糖纸放到嘴里,笑着道了谢。蓟那满脸嫌弃:“这种饴糖,稍微富贵一点的人都不会吃,甜得黏牙,小红,你会不会买东西?”
“可是澜师妹喜欢甜食啊,你看她吃得多开心,”赤药一脸无辜地望着他,笑着又掏出一颗糖,塞到他的手心,“喏,拿着,小蓟,你喜欢这种芝麻糖,我都记着呐。”
蓟那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就知道在这种小事上心,小红你耽误多少时间了!快去赶车,耽误了苏师兄的任务,拿你是问!”
马车缓缓出了风神关东门,缓缓向玄水城方向行去。蓟那紧紧攥着芝麻糖,不知不觉中出了一手的汗。多年前那个分别的白天,阿娘为他最后一次整理衣襟时,塞到他手里的,就是一颗芝麻糖。
那颗糖一直被他放在枕头下来,一直到它放坏了很久才丢掉。他掀开帘子,望着窗外的风景良久,趁车里的人不注意,缓缓剥开糖纸,将糖塞进嘴里。
“真难吃。”他冷冷地想,“果然我现在,已经不适合,这等粗糙的食物了。”
***
玄水城西门处,最近人一下子多了起来。精明的小贩看到了机会,挑着担子来回叫卖,各种点心摊茶水摊也支了起来。城门卫维持着秩序,抽了十一税,也并不多管。南云嘉在城门前等得心浮气躁,这已是第五天了,按照阿娘说的时间,就是爬也该爬到了。许家表妹架子真大!
可她丝毫不敢发脾气。这里现在,聚集着全城的长舌头闲汉,若是她稍有失礼,不到片刻,就不知会传出何等荒诞无稽的流言!
更何况……她看着身旁的肖润玉,勉强挤出了一个尚为得体的笑容:“润玉妹妹,你怎么过来了?”
“在家呆得太无聊,闲得没事出来转转,看这里人多,想是有热闹看,就过来了。”肖润玉冷冷一笑,“云嘉姐,你是这里的人,想必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吧!”
南云嘉干干笑了两声,刚想说什么,就见前面的人群一阵骚动,有人喊道:“来了,来了,许家表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