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时,她听见他低柔的笑声,他的阻挡,使她痛苦的徒步旅行暂时告一段落。
他一只手抚着她的肩膀,另一只手的大姆指和食指,则托起她的下巴。
‘小儿科,我发现你的傲慢相当迷人,我不认为那是什么罪过。可否让我提着你的箱子,或者你要先把它搁下来?’
兰丝不但早就注意到他的魅力,而且感觉到他对自己的吸引力。但她过去和男人相处的经验实在太少,以致她一时无法适应这种勾魂慑魄的感觉。他触摸她脸所带给她的震撼,仿佛迎面被洒了一头冰水,使她突然丧失理智。他的表情散发出非常温柔的魅力,以致她有置身金网中的感觉。那种魅力可说是怜爱与幽默感的组合,相当致命,即使是比她还要精明的女人,也难免因此而毁灭。此刻兰丝既疲倦又脆弱,自然更难以抵御它的攻势,但是,多年来身为教区牧师的长女,已不容许她轻易产生这种轻浮飘然的感觉。想到这儿,她突然惊醒,同复现实之中。老天!她是着了什么魔?她绷起脸命令这位太过热心的绅士,移开他的手。重新调整握住皮箱的手,她提着它开始向前走,他赶紧让开,走在她身边。
‘小儿科,你不喜欢我的战略?’他问道:‘我早就想到它可能不会成功。’
兰丝咽了口水,只觉喉头一阵干涩。她冒冒失失的冲口而出:‘你干嘛一直跟踪我?’
‘有二个理由。’他轻松的说:‘第一,你不像是个能安全到达目的地的人。’
艾兰丝差点发火。‘我已经安全到达了。’她严词以对:‘我这一生当中,没有一次不是安全抵达目的地的。’
‘我认识一位非常优秀的戏剧教师,两个星期之内就可帮你除去说话时的断音。’
看见下一扇门上的磁砖上标明‘五十九号’,她很庆幸自己终于证实了她已安全抵达。
‘我到了,安安全全的抵达我的目的地。晚安。’
她很得意自己以‘晚安’这两个字结束了他们之间的谈话,她头也不回的把箱子靠在通往门口的红砖回栏上,跑上六层大理石阶梯。抓起那生锈的黄铜门环,兰丝猛敲了好几下。里面没有回音,她再试了一次,心里升起一阵颤栗、惶恐。难道说她这趟伦敦之旅,经历过乡愁、肥胖的牛头犬和步行烂泥中等考验后,还不够吗?害怕的感觉初次在她心头升起,如果姑婆不在家,到欧洲大陆去旅行了,那她的计划该怎么办?
门后传来一阵缓慢的拖鞋声。咔啦一声,大门打开一道缝隙,一丝光线射入黑暗的街道上。
一个中间秃,旁边长了一圈灰发的头,突然从门内伸出,只见那个人长了一个肥胖的鹰钩鼻,和一脸张牙舞爪的胡胡,一对鼠目滴溜溜的来回转着。
‘是谁?你要干什么?’那胡子脸问道。
兰丝困惑的退后一步。这男人跟她姑婆有什么关系?难道说莎菲姑婆在三年前最后一次与妈妈通信后,又结婚了?
‘我想见尹莎菲女士,麻烦您。’她说。
‘你如果想找她,干嘛到这里来?’他不高兴的问道,用一条白手帕用力捏着他的鼻子。
‘这是查尔士街五十九号,也是尹小姐的住所,对不?’
‘姆!’他擦擦那鹰钩鼻。‘这儿是查尔士街五十九号没错,但可没有什么姓尹的女人。’
‘那她可能是搬走了!或许你知道...?’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是谁或她在那儿。我更不喜欢你这不懂事的小女孩,对我这个老人质问一大堆无聊问题。在我们那个时代,一个正经女人应该知道她要找谁,也不会走错地方。’语毕,他用力把门摔上。
兰丝静静的瞪着那个不再有反应的门环,好半天才转身走下阶娣。她无精打采的坐在她的皮箱上。太阳已从城市住宅后面消失,为查尔士街抹上一层阴影,使它颗得比午后时分阴冷多了。人行道上还是颇为拥挤,但已此早先好一些,下班后忙着回家的人,脸上都颇得心神不定。
对面街上,一个戴着冠状大帽子的女人正从一辆二轮马车下拉出木桩,车上堆满篮子,那女人以一条纯羊毛的红毯子,把她的货物覆盖住。一个邮差匆匆忙忙的把他的黄铜铃,插入空帆布邮袋的皮环里。在点灯人缓慢的进行下,街灯一盏一盏的亮了起来。
那个金发男子靠着栏杆站着,手肘舒适的撑在石栏支柱上。
‘小儿科。’.他若有所思的说道:‘...史小儿科。’
兰丝由沉思中惊醒,说道:‘那不是我的名字!’
‘可怜的史小儿科!’他完全不理会她愤慨的语气,继续说:‘离开她从小生长的那个偏远乡村,来到这伟大、可怕的首都,却发现自己陷于孤单、饥饿的困境中,既没有回程的车钱,也没钱找地方过夜。’
‘你。’她怀疑的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由于年代久远,她身上的斗篷已被磨损得相当厉害,最上面的那个扣子不时从扣眼中滑落。现在它又松开了,她弯下身,再扣上去。‘如果你有钱住旅馆,你就会先找个地方把身上的干泥巴清干净,然后再去找一位你并不很熟悉的女士。’
兰丝勉强的笑笑。‘很聪明。你一定常常让你的家教对你的天才感到惊讶。’
那男子靠向那石栏支柱,肌肉亭匀的双腿在脚踝外交叉,如傍晚微风般细柔的手拂过他的头发,他以特有的奇妙、热情的方式对兰丝微笑着。
‘我从来就没请过家庭教师。我的父母一向认为公立学校对人格发展较为有益。’
‘是吗?你怎么知道我来自一个偏远的乡村?’
‘因为你穿的衣服是廿年前的老式样。’
兰丝对自己身上那袭鞠躬尽瘁的灰斗篷皱皱眉,那是她母亲在她这年纪时的衣服。接着她再注视着这陌生人身上剪裁合身的蓝西装,紧身的鹿皮衣,和发亮的粗麻衬衫。‘如果只因为不流行了,就把一件质料很好的衣服丢掉,那实在太浪费了。我对时髦与否、一点也不在意。’
‘很好。’他亲切的说道:‘这么说来,纯丝和毛皮并不会使你飘飘欲仙,登上天堂你恕?br />
她站起来,用力刷掉她斗篷上的泥巴。‘上天堂并不是可以随便开玩笑的事。’她一本正经的说道。
那位绅士似乎一点也不引以为忤。‘我知道你肚子饿了。’他说:‘因为你显得非常暴躁易怒。让我带你去个地方,先喂饱你再说。’
艾兰丝不理会他的诱惑。‘我才不要!我不认识你,现在,可否请你别打扰我,我要想出下一步的计划。’
‘我相信你绝对会想得出来的。’他笑着走向她,靠近她站着。‘不过你不用伤脑筋了,我知道尹莎菲住在哪儿。’
‘你...你怎么会知道。’
‘她就住在我一个亲戚的楼上,离这儿有十条街之远。你想怎么去?’绿色的邪魔在他眼里跳跃着。‘还要我帮你叫一辆马车吗?’
‘就为了走十条街?我才不干。不过我看得出来你是在开玩笑。如果你能好心的告诉我方向。’她拘泥的说:‘我可以走过去。’
‘当然你可以。只要尹小姐在半夜两点以前不会就寝,你大可如此,不过你拖着这个箱子,走到那儿,也差不多那么晚了。’
她看看自己的靴子尖端,用它踢踢斗篷边上的泥块,让那一小块泥巴掉到人行道上。她能提着这个皮箱走过查尔士街,真是一项壮举。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力量提着它,走过十条街,因为她的手、腿都已酸疼得一塌糊涂。仅管她知道自己不该对上帝有所奢求,但她还是祷告上帝能让这个陌生人帮她提着箱子。
‘我并不是弱不经风。’她说:‘只是这箱子实在太重了。’
他伸手去拿她的箱子,竟然很轻松的就把它提起来。‘真的很重。’他故意同意道:‘里面都装了些什么?’他开始提起箱子走向罗素街,她跟在他旁边一起走着。
‘很多东西。但最重的是那个黄铜的暖炉。’
‘我没想到你睡觉时居然会需要这种东西,才觉得暖和。’
‘我也不认为我需要,.但是奶奶说如果我不带着它,她晚上会睡不着觉。’
‘史奶奶?’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银铃般的笑声使得一个推二轮车的男孩,一直盯住这个用笑声照亮夜晚女孩背影。‘不是。她是艾奶奶,那也是我的名字,你呢?’
‘大卫!’他简洁的说道:‘原来你是以你祖母的名字命名的。恭喜你,对一个女孩而言,这实在不是个寻常的名字。’他很高兴听见她再度笑了起来。
‘你怎么会那么荒谬嘛!艾是我的姓!你实在很坏,不赶紧告诉我你知道尹小姐住在哪儿,却一直寻我开心。’
那金发男子暗自惊奇他居然那么容易就赢得她的信任。这足以证明她是非常天真、无知,因此才那么容易相信他要带她去尹莎菲住所的话。
‘我承认我是很坏。’他们走过一圈路灯下,他的金发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我要提醒你,你愈不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愈以为你是羞于告诉我。你到底是叫...贝茜?艾蜜?’
‘才不是呢!’一个肩膀上扛根大面包的男人,横冲直撞的穿过他们,使他们暂时被隔开。
‘贾瑞?’当那男人走过,他们又走在一起时,他问道。
‘那算什么名字嘛!’
‘噢!怎么不算。我看你一定没研究过印度文。’
她眼里闪过一抹怪异的神采。她斜瞄她身边的同伴一眼。‘我承认我没有,难道这样也值得你非议吗?’
‘暂时不会,我很有耐性,你到底学过什么?绘画吗?你知道柯普是谁?对的,就是替裴匹太太绘像的那个织细画家。在咖啡店上面的那间公寓,就是柯普的家。’
很久,很久以前,这附近方圆十九英亩之内,都是西敏寺修士的花园,人们称之为:修道花园。但是后来,它转换成贝福德公爵的花园,接着又变成一座上流社会的交际广场。一位不知名的改革者独具慧眼的再度把这地区命名为修道花园,一直延用至今。
这位男士对这一带非常熟悉,他沿路向兰丝介绍这个属于历史性的地区,使她听得浑然忘我,她几乎可以想像出那个备受爱戴、轰动一时的女演员倪珍莹,站在她的住所上观赏一场游行,史都华复辟王朝的骑兵从马背上向她行礼的壮观场面。她身边这个男人,似乎是少数几个能把历史活生生的讲述出来,使穿梭在拥挤街道上的步行,变得有如探险般刺激、有趣的人。她以前从没遇见过这种人--如此活泼、自在、令人难以抗拒。
平时,兰丝并不轻易动心。但是,当她沿着查尔士街角,走下罗素街,到达詹姆士街,她才意识到他相当博学多闻、机智而又受过高深教育,相较之下,他比她世故、复杂多了。她告诉自己,我才不会因此被他威吓住。可是,当他们转过长亩街角,她却开始怀疑他为什么要费那么大劲和她交朋友,帮助她这种小人物?尤其她起先一直对他那么不客气。她记起他说过他跟踪她有两个理由,第一个是他担心她不能安全抵达目的地。兰丝心想:这倒是真的,若非他,她可能要花好大功夫,才能找到她姑婆的新地址。
‘第二个理由是什么?’
‘你说什么?’他问道,带笑的看她一眼。
‘你跟踪我的第二个理由是什么?’
他看着她,虽然不怎么惊讶她的问题,却有些好奇;他仿佛要修正先前的印象似的,仔细端详她的脸。当她开口说话时,他的眼睛灿烂而亲切。
‘艾小姐,你应该知道的。’
风吹松了她草帽下的系带,她一面走,一面重新系好。
‘可是,我并不知道。我们一路走下来,我突然想到你为什么要花间帮助一个街头上的陌生人。虽然我起先没看出,但我现在已知道,你是一个相当聪明的男人,不会凭白无故做这些事的。’
现在轮到他觉得有趣了。‘谢谢你,艾小姐。你对我真是太过奖了。你知道吗?如果你继续这么想,我就得修正我先前对你家乡的估计。难道以前没人引诱过你吗?’
引诱。她当然知道这个字,但在她的字汇里片这个字实在太少用了,以致她必须想一下,才能想起它的意思。
当她想起来时,她倒吸了一口气,简要的说:
‘没有。’
‘那倒是沧海遗珠。’像他这么经验丰富的男人,绝不会选择一个拥挤的街角,作为他解释欲望、达到亲密目的的场所,但若不理会她要他解释的请求,又显得是一种欺骗,与他坦白的本性不符。
当他注意到他们已快抵达尹小姐公寓的玄关大门时,一抹浅笑显上了他的嘴角--如果他现在说话触怒了她,她要索回箱子,也只需提一小段路就到了。想到这儿,他温柔的说道:
‘艾小姐,我想除了做朋友之外,和你作更进一步的交往。’
兰丝过去十九年的生命当中,一向致力于责任、服务。她不但要协助母亲抚养八个兄弟,担任爸爸的知己和心灵伴侣,而且还是她那位远离世俗、顾家的妈妈的侍从。除了她的兄弟外,她唯一认识的年轻男子就是渔村里渔夫的儿子,但是他们都太害羞了,以致没人敢追求这个可爱、聪明的牧师女儿。在艾兰丝过去的生活当申,不论是用恰当或不恰当的方式,都没有任何人向她求过婚;她或许偷偷幻想过正当方式的求婚,但却从没想过自己可能会去接受后者。而如今,这项声明实在来得太突然,艾兰丝一直到他适时的说出下面的话,才完全知道他真正的意图:
‘是的!艾小姐,我的意思正如你所想的。’
若说她被这件事吓倒了,似乎还嫌轻描淡写;实际上,她简直是愣住了。从来没有人让她觉得自己是漂亮的,因此,她也从不存有这种幻想,如今,居然有个男士对她有此观感,而这男士,显然并不缺乏女性伴侣,她忍不住觉得很惊讶,但是,她的惊讶立刻化为一股无名怒火。
‘我想。’她颤巍巍的说道:‘你以为我让你在街上和我搭讪,你就可以侮辱我,是不?’
戴着那顶蹩脚的棕色草帽,隐蔽在清教徒式道德观下的她,对他有古朴的吸引力。此刻他们已抵达尹小姐的房子前,他把她的箱子搁在门口的矮玄关上,双手捧起艾兰丝飞红的脸庞,强迫她注视着他那双闪亮的绿眼。
‘绝对不是,小儿科。’他平和的说道,在兰丝眼里,却觉得他真是镇定得可恨。‘难道说你告诉一个女人说她很迷人,你想和她...,是一种侮辱...’
艾兰丝竖起带手套的手想掩住双耳,不听他继续说下去,但她的帽子太大了,以致她无法成功的遮住耳朵。她拼命向后仰,想把脸从他的掌握中移开,但因用力过猛,差点摔倒,还好他的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不论怎么说。’她愤怒的说道:‘这种事永远是一种侮辱,除非它是在婚约的盟誓下进行。’
松开她的肩膀,他走向那厚重的橡木门,替她打开。艾兰丝跨步穿过门,发现他们正进入一条狭窄的通道,墙上贴着黄、棕二色的大理石壁砖。入口处右边有一扇房门,一座木头楼梯在一盏灯的照耀下,一直通往上面的平台处。他提起她的箱子进入门槛,在身后把大门关上。
他又开口说话了,笑容里同时含有自怜与同情。‘小儿科,那是我不玩的游戏之一。我怀疑我是否能对任何一个女人作出这种承诺。老实告诉你,甜心,我不太可能会娶你。’
艾兰丝简直是气极了,立刻还以颜色道:‘我更不可能嫁给你。’她像海啸似的冲向右边那扇门,用拳头在上面猛敲。
他很有趣的看了她一会儿,方说:‘尹小姐住在楼上,小儿科。’
兰丝立刻停止敲门,这时候门却开了,她简直窘得要命。只见一个身穿红丝晨褛的男子,走到通道上来。那男人大约廿出头;虽然他的容貌不似金发那男子那么令人叹为观止,但也一样会使许多年轻女子心慌意乱。他的头发是棕色的,头发卷曲成古典的式样;一双蓝眼锐利而活泼。他好奇的打量着兰丝,接着蓝眼里绽发出笑意。
‘请进!’他热烈的说道,做了个夸大的欢迎手势。
艾兰丝突然记起:原来这个人就是她那可恨的护卫所说的‘亲戚’。她猛转过身,抓起皮箱,开始跌跌撞撞的提起来,二步并做一步的上楼去。那男人一脸迷糊,鼓起勇气说:
‘我说错什么话了吗?’然后他才想起这里还有一个第三者存在。‘喃!大卫!你好!’他指指艾兰丝,她正爬到一半楼梯,每走一步,皮箱就有规律的撞击着。‘是你的朋友吗?’
皮箱的撞击声盖住了蓝大卫的回答。
‘我们该不该替她拿皮箱?’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去尝试。’蓝大卫饶有兴味的回答他:‘因为你很可能会被摔个耳光,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