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兵觉得这夜好难捱。约摸两点了,除了呼啸的北风,万籁俱寂。冰冷的风钻进哨兵的脖颈里,凉兮兮的。哨兵勾起了头,哟哟直发抖,双手套进袖筒里把脚轻轻地跺着。待他抬起头,重又去望那冷天上的一枚模模糊糊的星,却怎么也寻不见了。一定是叫这冷冽的风赶跑了。哨兵想。他隐隐感到一丝丝失落。他想摇醒班长,把肘伸过去,却又缩回来了。班长进岗亭打盹时招呼他说:“牛仔,守住星子,甭叫它——跑啦。”
哨兵觉得班长扯谈!便吱唔两声,终没敢哼出来。“军装都没褪色哩,新兵蛋子懂x?”哨兵就着夜色觑了岗亭里一眼,岗亭也是漆黑一团。他不敢跟班长东扯西扯,那样的话,班长从来不客气的:“睢你们那懒散劲,才穿几件衣服,当几天兵!”哨兵便觉得班长真不好接近,比谁都不好接近。不就多拿了四年军晌嘛,动不动就熊人,操!
尽管这样想,但哨兵有时候觉得自己让班长熊着也怪惬意的。他不把班长当外人看。他从来就不把班长当外人看!所以,他也从来都没有把班长熊他的情景刻在心里。班长便说:“我当新兵那会儿,班长熊我揍我,我巴不得哩。要不,哪能有训你们的今天?!”哨兵跟班里的人一想,体会到这话的实在。不然,自己今后还能当得上班长、还能站在又一批新兵面前炫耀自己么?
哨兵动了动胳膊,仍然想把班长闹醒。那枚孤零零的星突然的消失,这对班长挺重要。哨兵已经知道,班长叫一个妞迷住了。就是今天夜里才知道的。班长问哨兵,含含糊糊的。哨兵把枪移到怀里,问班长:“说啥呢?”
班长的喉咙咕隆了两声。哨兵听清了,是问:“牛仔,你说她会来信么?”
哨兵第一次在班长面前这么激动过。心里暖和和的。他望着班长,虽然夜色中根本无法辨清班长的神情,他还是感觉到了那张脸上的急迫。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班长跟他谈女孩子使得他有些张惶失措,久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班长,唱支歌吧。”
班长看到一双清澈的眼睛。这双眼睛定定地望住他,他尴尬地笑了笑。那就唱吧。他对自己说。只是他纳闷,吼着喉咙喊歌的时候,眼睛偷偷地觑着,那妞便捧住脸静静地听,明眸一闪一闪,实在动人。其实班长的歌唱得极糟的。歌唱完了,那妞还捧着脸沉浸在歌声里,一副绝对感动的样子。
班长嘿嘿地笑。
那妞脸倏地一红。“唱得真好,又把我带回到大陕北去了。”班长这时瞥见,那妞的脸上有两道淡淡的泪痕。
过了好一陈,哨兵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不识抬举,把班长冷落了,便想让班长听到自己的回答后高兴高兴。哨兵指着天际那枚淡淡的星辰:“班长,你说像不像她?”
“谁?”班长莫名其妙。
“就是你说的那个”
“怎么会呢?”班长笑了:“那是一颗星星。”
哨兵不满地看了眼班长,跺了跺脚:“呀,你说这么冷的夜里,别的人带岗咋就不出来,偏你带岗就出来了,而且还就这么一颗呢?”
“”班长嗯了两声,想不到这新兵蛋子还怪会耍嘴皮的,便“扑哧”一声乐了,在哨兵的胸脯上擂了一拳。哨兵捂着胸口,觉得很惬意。班长还没这么亲热地打过自己哩!
“喂”哨兵突然觉得自己可以跟班长聊上一聊了:“班长,那妞,只怕是爱上你了。”
“屁!”班长硬梆梆地扔了一句。
哨兵心里依然热烘烘的。毕竟他没听到班长骂他新兵蛋子了。他向班长挨近了些,碰到了班长的大衣,班长没动。他感到班长体内正有一股热气向他涌来。“牛仔,”哨兵一骇,班长口里的热气扑到了他脸上,脸上的毛茸茸痒痒的。班长说:“你说这有可能么?”
“那样?”
“就这。”班长凝视着那颗微亮的星。
“咋不可能呢班长。我敢说,那妞肯定是喜欢上你了,肯定。”
“少耍贫嘴。”
“少耍才不,我看得出。”哨兵认真地说:“那妞总有意无意地接近你,借口还挺多的。”
“废话!”
“才不。那妞为什么跟你有那么多话说?”
班长惊异地看到那妞竟会被自己粗哑的歌声激动得落泪。妞又说:“真想去看看那粗犷辽阔的大陕北。”她的眼里流露出一份向往的灵光,熠熠地闪亮。又问:“那儿一定很美吧。”她看到了一片蔚蓝的天空,像被清水漂洗过的,洁净安宁,满山坡坡的羊群正幸福地低头啃着青翠的野草。悠远豪放的歌声,也在满山坡坡地翻滚
“再唱一遍好不?”
妞说。班长一抬头,他同时看到牛仔也静静地坐在小马扎上发愣。班长轻轻地捅了他一下,牛仔噢一声,听到班长吩咐他:“牛仔,吹箫吧。”牛牛反应过来,取出箫,呜哩哇啦试了试音,静静地望着班长。
入伍前,牛仔在剧团里混过一些日子。后来,剧团不景气,戏唱不下去,牛仔的箫派不上用场,倒是那些玩西洋乐器的吃了香。牛仔被淘汰了。
班长唱的是蓝花花。
“青线线,蓝线线,蓝格英英翠
生下一个蓝花花,实是爱死人。
五毂子,田苗子,数上高梁高;
一十三省的女儿数上蓝花花好。
红绣鞋,金莲子,好比两盏灯
蓝花花穿上,搅乱年青人“
悠悠扬扬的歌声,悠悠扬地飘向营区
两个月前,妞和她的同学被一辆大卡车颠簸到了连队。妞的内心是惊喜的。她对眼前的一切既好奇又陌生,然而更多的是胆怯。
妞是随着城市的快节奏成长起来的。军训的第一天,她望着连长和班长的脸,心里就倒抽了一口气。在她的生活中,还从没见过像他们那样冷峻得可怕的脸,丝毫没有温热气,动不动就是熊人。妞就被班长熊了一回。那天,她穿了双高跟鞋在队伍中“得得”地跑步,被班长盯上了命令她出列。
她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命令。在家里,无论什么事情都得有自己的一分见解哩。就是父母,顶多也只是用商量的口气对她说:“穿高跟鞋跑步,当心把脚扭了。”
可现在,班长像是跟她有仇有冤似的,目光死死地盯在她脚上,同学们也不时歪过头来偷偷地打量她。她委屈得不得了,泪水涌上来。
她到底拗不过班长,极不情愿地、慢吞吞地步出了队列。
班长却不买她的帐,她慢腾腾地姿式使他十分恼火,一气之下喝令她一个动作重复了五六遍。
“出列!入列!出列!入列”
回到寝室,她哭了。她讨厌这个一点情面也不给的班长,恨死他了。
晚餐开饭时间,妞没来。整个饭堂的气氛显得冷冷清清,谁也不敢开口说话,班长顿时成了一个恐怖分子。
吃罢饭,天就黑了。班长叫上哨兵,要哨兵作伴,陪他去跟那妞谈谈心。部队有规定,去女生宿舍,必须有两个人以上结伴同行。
朦胧的夜色中,三个人默默地走出营房,默默地,他们谁也没说话,只有晚风在耳畔轻声呢喃。
班长想:既然把人家找出来,该怎样跟她谈呢?这些城市小姐,真是碰不得、骂不得,到头来一哭鼻子一绝食,还是你当班长的责任。
哨兵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喂,班长,”哨兵说:“先唱支歌吧,闷死人了。”
妞回头望了一眼,不出声地笑了。她这一笑,班长便轻松了许多,瞥了一眼妞,只见她静静地望着他,似在等待。
班长说完,对着空旷的原野吊起了嗓子,唱起来:
“不来哟就说你不来的话
省得一个蓝花花常等下。
你要是来哟你就早早些来
来的迟了蓝花花门不开“
一切就不再需要言语了。这粗哑的歌声胜过千言万语。妞心里的怨气与委屈,也随着缕缕歌声飞走了。
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自己的任性颇感内疚。原谅我好吧班长,她在心里默默地说。
班长的眼睛一亮。哨兵感到他同时把身子直了直。
“你一直这么自信吧?”
“当然。凭我的第六感官。”
“很灵?”
“几乎没有落空过的,班长。”
“”班长的喉咙里鼓动了一下。“你有烟吧牛仔?”这时他突然很想抽支烟。
哨兵把手从大衣里伸到里边的棉衣里去,摸到一包烟。他把留着体温的烟盒搁到冰凉的脸颊上捂一捂,嘘了口气,随后给班长递了一支,问班长:“我抽一根吧班长。”
“抽吧。”班长点燃烟,不假思索地把胳膊抬了抬,很满意地吐了口:“这大冷天,没人查岗!”
哨兵激动得浑身直打颤。对班长说:“班长,要真是有那么一天,该多好哇。我喊一声嫂子,你说,她脸会红么?”
哨兵说完,感到班长躲在暗中窃笑,就问:“你笑啥呢?”
班长不回答,任哨兵独自陶醉下去。哨兵继续说:“那时,班长,我一定为你吹个曲子,不,为你们!”
“一定?”
“一定!”
哨兵觉得从未有过的幸福。
黑黢黢的旷野上,暗红色的烟蒂被用力弹了出去,划出一个半弧,落在地上,碎了,散作星星点点。冷冷的风一卷,扑闪了几下,就熄灭了。
“我说班长,我要是你,就一定给她写封信去,怕x!”
班长会意地望着哨兵,笑了,笑得挺苦:“部队不允许的。”
“那”哨兵眨闪了眼:“我替你来写,班长。”
哨兵紧了紧大衣。班长如雷的鼾声从岗亭里直愣愣地扑来。哨兵要闹醒班长念头顿时烟消云散。
日子就在漫长的等待中熬着。
哨兵觉得度日如年,他给妞写的信寄出有一段时间了,没得到半点消息。班长毕竟较他老练成熟了,看上去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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