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
好像每押下一两银子,都要算算这两银子要合多少担麦子。
但被吃掉几注之后,老家伙冒火了。
他下的注子渐渐大了起来。
输了不断加注,偶尔赢一二把,注子则立即减少。
这正是一般赌徒最常见的现象,也正是一般赌徒十赌九输的原因。
越赢胆越小,越输火越大。
前后不到半个时辰,四百六十两银子,一文不剩,全部泡汤!
“不怕输得苦,只怕断了赌。”公鸡一旁替鲁老头打气:“怎么样,老伯,要不要再押一点翻本?”
赌钱的目的,本来是想赢别人的钱,赌到最后目的变成只想翻本,也就够惨的了。
输了四百六十两,要不五百两。
五百两银子,该合多少担麦子?
鲁老头脸孔铁青,一言不发,只是点头。
不一会儿另一个十字画好,四百六十两银票又到了鲁老头手上。
这第二个四百六十两去得更快。
不过,这一次公鸡没有开口。
他怕出人命。
鲁老头脸色实在太难看了。
赌输了巨款,迫得寻短见的前例,在经营赌场的人来说,已属屡见不鲜。
这老家伙连抵押的事情都怕让儿媳妇们知道,如今一下输掉了一千两银子,回去又如何向儿媳妇们交代。
公鸡的警觉心,立刻提高。
鲁老头输了银子,与他无关,鲁老头寻死觅活,也与他无关,但他绝不能让这老鬼死在大方客栈内。
如果他阻拦不住,让老鬼在客栈内翘了辫子,那跟他的关系就大了。
他在这里油水充足,生活舒适,他不希望这个金饭碗破在这个愣头愣脑的乡巴佬手上。
鲁老头退出人堆子,像喝醉酒似的,跌跌绊绊的往外就跑。
公鸡紧紧跟在后面,一步不敢放松。
令公鸡梦想不到的是,鲁老头跑出院子,直奔大厅,穿过店堂,跨出大门,竟然就这样一声不响的跑掉了。
公鸡站在大门口,目送鲁老头背影远去,一颗心才如石头落地。
“谢天谢地,现在你老鬼无论去跳河或吊颈子,都跟我公鸡没有丝毫关系了。”
(四)
夜幕缓垂。
万家灯火。
大方客栈里更热闹了。
一个长相很老实,衣着也很老实,约莫二十五六岁的青年,慢慢的走进了大方客栈。
这位蓝衣青年尽管“貌不惊人”言行举止却很“惊人”
接待他的伙计,凑巧就是那个公鸡。
他先吩咐公鸡开了一间带花厅的上房,并预付了五十两银子的房饭钱。
公鸡暗暗高兴,日间在鲁老头身上刮了不少分成红利,轮到快换了班,又碰上这样一位真正大方的客人,看来他的确交上好运。
蓝衣青年道:“来桌翅席。”
公鸡道:“是。
蓝衣青年道:“汾酒三斤。”
公鸡道:“是。”
“另外替我叫三个姑娘来。”
“相公一次要叫三个姑娘?”
“一个要会喝酒。”
“是。”
“一个要会唱曲子。”
“是。”
“另外的一个要搂起来熨贴舒服。”
“是”
“三个都要长得漂亮动人,不许滥竿充数。”
“是
“酒菜要上快一点。”
“是。”
“姑娘来的时候,叫白泰山也来一下。”
公鸡呆住了。
白泰山?
他来大方客栈已经五六年,这么多年来,他只听人家喊他们当家的“白老板”或是“白大爷”听到别人喊他们当家的本名,这还是第一次。
如今这小子不仅连名带姓一起叫,甚至连个请字也不用,岂非狂妄无礼之至。
“相公认识我们当家的?”
蓝衣青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回答的是个大巴掌。
这个巴掌清脆有声,力道相当不轻。
公鸡捂着肿起的半边脸颊,嚷道:“你这位相公,怎么不分青红皂白,一出手就打人?”
蓝衣青年手一挥,又是一个巴掌。
刚才是左颊,现在是右颊。
公鸡这次可学乖了,既不抗辩,也不叫嚷,掉头就往外跑。
他一口气奔去里院,找着白大爷,一五一十的诉说,方字三号上房来了一位什么样的客人,如何的蛮不讲理,如何的给了他两个大巴掌。
白大爷听完,站了起来道:“你们现在越来越会招待客人了。”
劈劈!
啪啪!公鸡脸上,又被扑了四个大巴掌。
“客人既然指名要找我姓白的,你们就该据实通报。”打过了他才告诉公鸡挨打的理由:“不论对方如何嚣张,或是另有居心,那都是我白某人的事。你他奶奶的算老几,轮到你去盘问人家?”
白泰山身材高大,人如其名,粗壮得像一座泰山。
但这位白大老板的心思却比绣花针还要细。
他能在龙蛇混杂的关洛道上主持这家大方客栈这么多年不出一点纰漏,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办得到的。
所以,当他跨进方字三号上房的花厅时,身后一共跟了四个人。
三名如花似玉的姑娘,一名端着漆盘的伙计。
盘子里放的一盘四色冷盘,一壶汾酒。
他一进花厅,便含笑抱拳道:“下人粗鲁,适才多有冒犯,尚乞少侠海涵。”
蓝衣天使也起身还了一和,道:“白大爷襟怀如海,果然名不虚传。”
白泰山哈哈大笑道:“过奖,过奖。”
蓝衣青年道:“白大爷请坐。”
白泰山微微躬腰道:“谢谢!”
如果这时有个陌生人走进来,看到他们这种应付揖让的情形,一定无法分辨他们到底谁是客人,谁是主人。
两人坐下,伙计即将冷盘和酒具排上桌子,同时带着歉意赔笑道:“公子请先随意喝点酒,正席马上上桌。”
两个姑娘分旁坐下,另一个体态婀娜轻盈,肌肤白嫩,面目姣好,穿一套水绿色宁绸衫裙的姑娘,则飞着媚眼,风情万种地靠去蓝衣青年身边。
蓝衣青年一点不客气,兜腰一揽,便将那姑娘拉到膝盖上,搂抱人怀。
白泰山斟了两杯酒,举杯道:“少侠贵姓?”
蓝衣青年道:“敝姓赖。”
白泰山道:“原来是赖少侠,久仰,久仰。来来,白某人敬赖少侠一杯。”
蓝衣少年腾出一只手来,欣然举杯道:“不敢当,我敬白大爷。”
两人对干一杯之后,白大爷为蓝衣少年介绍那三个姑娘。
左边一个叫芙蓉,酒量不错。右边一个叫百灵,擅唱小曲。
被蓝衣青年搂在怀里的一个叫美柔,也是这儿身价最高,最走红的双娇之一。
正菜果然上得很快。
白泰山道:“少侠是先跟芙蓉猜几拳?还是先听百灵伺候一段曲子?”
蓝衣青年道:“先来支曲子助助兴也好。”
百灵道:“公子喜欢听什么样的曲子?”
蓝衣青年道:“来段雄壮的如何?”
白泰山抢着附议道:“对,那些哥呀妹的听起来腻死人,只有纨绔子弟才时兴那一套,咱们得听点慷慨激昂的。”
百灵转身手一招,厅外立即走进一名怀抱琵琶的老者,以及一名手提三弦的青衣少女。
调过音节,弹完序引,百灵以清脆嘹亮的歌喉唱一折蟾宫曲:
问人间谁是英雄
有酒酒临江
横槊曹公
紫盖黄旗
怎么借得
赤壁东风
更惊起南阳卧龙
便成名八阵图中
鼎足三分
一分西北
一分江东
歌声铿锵,抑扬顿挫有致,虽出自女人之口,亦颇有关西大汉持铁板高歌大江东去之韵味。
一曲既毕,全座报以彩声。
蓝衣青年举杯道:“来,我们大家为百灵姑娘干一杯!”
干过这一杯后,由芙蓉跟蓝衣青年猜拳。
上过第四道菜后,白泰山道:“赖少侠以前有否来过敝店?”
“没有。”
“少侠这次是出关?还是入关?”
“都不是。”
“只是来函谷玩玩?”
“只是来大方看看。”
“少侠打算在这儿住几天?”
“看过账目,马上就走。”
白泰山呆住了。只听卡托一声,他面前已经多了一块金牌。
金牌正面是一朵牡丹花,翻过另一面,是一只酒壶。
花酒令!
白泰山慌忙起身离座,深深一揖,道:“原来是本堂专使莅临,白某人罪该万死。”
花厅内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三个姑娘一听说是花酒堂来的上差,全为之花容失色,不知所措。
蓝衣天使道:“去把‘大方’、‘元宝厅’、‘美娇圈’,以及‘白记银号’的账簿统统拿来。这是例行公事,白大爷不必拘礼。”
白泰山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面露惊疑之色道:“少侠姓赖,莫非”
“小弟草字人豪,现职是本堂三总管。”
“白某人有眼无珠,真是糊涂透顶。”白泰山又连打两躬:“以后还望三总管指教,多多指教!”
“不敢当,你去拿账簿吧!”
白泰山退下,不一会儿,四本账簿取至,还带来了管总账的师爷钱先生。
弹琵琶的爷儿们已经离开了,白大爷的意思,也想叫三个姑娘暂时回避一下,但被赖人豪止住。
那时候的账簿非常简单,生意不论大小,都一律是双红线的“流水账”上面记“收入”下面则记“开支”一日一结“收”“支”相抵后“盈亏”一目了然。
鬼公子赖人豪查账的方式非常特别。
他只在四本账簿空白部分的最前面,分别签了一个名字,便将四本账簿合起来,往前一推,道:“好了!”
白泰山又惊又喜,口中却说道:“三总管不详细核算一下?”
赖人豪微微一笑道:“白大爷的意思,可是要我把师爷们已经算好了的数字重新复算一遍?”
白泰山呛了酒似的咳嗽起来。
他忙着咳嗽,所以没有回答。
赖人豪又笑了一下道:“小弟家里以前也做过一点小生意,对账务方面,还不致于太外行。你只须把你这里四处地方的营业情形,跟我谈谈就可以了。”
白泰山连连弯腰道:“是,是。”
“大方客栈、白记银号、美娇圈和元宝厅,哪一处收入比较好?”
“各有淡旺季之分,平均下来都差不了多少。”
“每处地方,每日平均约有多少入息?”
“概略的说起来,各处除了开支,大约总在一二百两银子之间。”
“四个地方加起来呢?”
“大约六七百两左右。”
“每月大约两万两上下?”
“是的。”
“过去几年一直如此?”
“是的。”
“最近有没有好转的迹象?”
“都差不多。”
“这两天呢?”
“也差不多。”
赖人豪端起酒来喝了一口,然后含笑望着白泰山道:“白大爷,您说句老实话,这里的营业收入,登公账一向登几成?”
白泰山脸色一变,勉强笑了笑道:“三总管您真会说笑话。”
“笔笔照登,从无遗留?”
“那是应该的。”
赖人豪道:“是我说笑话?还是您在说笑话?”
白泰山又咳了几声,道:“堂里的张二总管,以前的邓三总管,过去都来查过账,他们对白某人都很照顾。”
赖人豪只当没有听到,缓缓接下去道:“这次本座出发之前,我们老太爷曾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大方的账面数字,一直不到实际收入的二成。”
由泰山露出满脸委屈的样子道:“那真是太冤枉了!”
赖人豪道:“换句话说,这里四处合计起来,每月的净收入,至少也该在十万两以上。”
白泰山苦笑道:“三总管明鉴,白某人绝没有那么黑的良心。”
“如果公账只登两成,心肠的确太狠了些。”赖人豪微笑道:“至少我赖人豪第一个就不相信。”
“谢谢三总管。”
“如果说得确切一点,你们登账的数字,其实一成都不到!”
白泰山一呆,隔了片刻,才结结巴巴的道:“三三总管,这可不是说着玩的”
“哦?”“话要传到老太爷耳朵里,白某人这颗脑袋就要搬家了。”
“没有那么严重。”
“中州第一楼的毛天保便是一个例子。”
“你白大爷不同。”
“哪点不同?”
“小弟对自家人的家务事,一向反对采取激烈的手段。所以,你这儿的账务纵然不太健全,至多也不过像打麻将一样,搬搬位而已。”
“总堂目前要养活三四百人,每月单是薪饷和伙食,就要开支好几十万两,如果花酒堂属下的事业都像大方客栈,就是养三四百只蚂蚁,也养不活。”
赖人豪轻咳了一下:“所以,老太爷有个构想,他怕别人冤枉了你白大爷,打算先将白爷调回本堂,另外换个人来,经营几个月试试。”
白泰山像挣扎似地道:“老太爷他老人家也不能凭别人几句闲言闲语,就定我白某人的罪啊!”赖人豪手指轻轻一弹,桌角上忽然多了一张纸片。
正是日间那个鲁老头的地契收据。
白泰山瞪着那份收据,就像在瞪着一只蓄势被噬的斑毛吊额大虫,脸色苍白,汗如豆滚。
“我刚才在账簿上签名,便是这个意思。”赖人豪淡淡地道:“这笔账上了银号的公账没有?你说赌场那边,每天只有百把两的入息,今天只就这个客户,便是九百二十两整!我说这里登的公账不到一成,是不是太夸张了些?”
白泰山不断拭着额角,双手已不住有点颤抖。
“你也不必辩说这只是偶尔的遗嘱。”赖人豪接着道:“那个鲁老头,就是我扮的。公鸡跟我说得很明白,这是这里常玩的手法,他的意思是要鲁老头放心,我相信他说的是实话。”
那位师爷钱先生在桌底下轻轻赔了白泰山一下,人却对着赖人豪赔笑脸道:“三总管,现在我们先喝酒吃菜,账务上的事,等会儿去书房喝茶时再谈如何?”
白泰山像从梦中被人点醒了一般,也跟着赔笑低声道:“对,三总管请先喝酒,白某人一向不是个不懂规矩的人。”
赖人豪皮笑肉不笑的嘿了一声道:“你懂的是你的规矩。”
“总座当然有您总座的规矩。”
“我的规矩大得很。”
“当然依你总座的规矩办理。”
“你办得了?”
“不成问题。”
赖人豪的规矩果然大得很。
以往,花酒堂派人查账,例敬一向都是叁万两。他这一次加了三倍,十二万两整。
第二天一早,银票便装在红封套里,端端正正的放在美柔房间的梳妆台上。
广丰银号函谷分号的票子,信用卓著,到处通用。
第二天,赖人豪继续留在大方客栈,因为他还有结账解缴等等手续要办。经过一夜的相处,宾主间的“气氛”也突然“融洽”起来。
函谷过来,很多地方的主持人都跟白泰山有关系,白泰山正进行“联络”希望赖人豪这位三总管一并加以“照顾”
赖人豪当然一口答应。
这天午后,他出去了一趟,那张十二万两的银票,迅即转到丐帮函谷支站,各弟子手上。
那名弟子收下银票,立即奔赴洛阳。
第二天黄昏时分,这张银票便到了丁谷手中。
丁谷敢跟战公子以人头打赌,便是因为他完全信任鬼公子赖人豪的办事能力。
鬼公子果然没有令他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