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把酒黄昏后,
有暗香盈袖。
莫道不销魂,
帘卷西风,
人比黄花瘦。
暗香盈袖沈东篱,绝对是近年江湖上最富盛名的杀手,在苏旷还拥有一份正当捕快职业的时候,师父就曾经告诫过他,在任何情况下,不要动那个人。
沈东篱只接一种活,那就是追杀其他的杀手,这比普通的生意实在刺激太多。
早在没出塞之前,苏旷就已经听说过这个人,而且不幸的是,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去招惹了他——苏旷认为,一个捕快如果有不敢碰的对象,无疑是比死还难受的耻辱。
他输了,输得无话可说,但是沈东篱也曾赞许过,说他是十年来第一个从自己剑下活着走出去的人。
苏旷不仅活着走了出去,还多了个朋友。
谁也说不清为什么,苏旷天生就有一种交朋友的本事,甚至说,是本能。
此刻,苏旷在马背上愉快地微笑——如果有一天,他在女人堆里也这么受欢迎,多好。
可惜微笑很快就变成了沉默,三年了,从那个苍茫寒冷的地方回来,已经三年了,他苦练腿法和轻功,将全部心力都寄托在武学上,上天并没有辜负他,他做得很是成功,只是那又如何?他不再是捕快,却也不是浪子,他没有家没有父母,心爱的女人随着那只黄金的凤凰飞向远方,他一无所有。只是一无所有似乎也没什么不好,无牵无挂地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应该也是一种自由和幸福吧?
这样开解着自己,苏旷很快又开心起来,太阳升了起来,力量从胸膛涌起,与天地呼应,苏旷仰起头,哈哈一笑。
“江湖险恶,我真是想不明白,你一个人怎么傻笑得出来。”远处,黎明中,有一道黑影笔立如刀,淡淡道。
苏旷勒住马:“江湖很险恶吗?我怎么不知道?”
那个人摇了摇头,逆着光向苏旷走来,初升的朝阳勾勒出金色轮廓,双眼隐藏在阴影之下,显得无比深邃,那人静静说:“你还是一点基本的常识也没有,你一直正对着阳光,如果我现在出手,你的反应一定比我慢,慢就是死。”
苏旷跳下马:“大好人生我还没享受完呢,弄那么紧张,一点乐趣也没有沈东篱,我见你妹妹啦,嘿嘿,小妮子真可爱,忍不住想要摸摸——”
沈东篱掌中寒光一闪,剑尖已经抵住苏旷喉头,冷冷道:“你少打我妹妹主意。”
“年轻人真冲动”苏旷低头照了照霜明雪亮的剑刃,顺手理了理散乱的头发,又歪着脑袋照照侧面:“旅途劳顿,果然憔悴了不少,诶,举高点儿,我看不清了。”
沈东篱一脸没好气,还剑入鞘。
苏旷随手拍了拍他肩膀:“天天站得像望夫石一样,累不累?啧啧,大男人搞这么香,你不是有狐臭吧?”
沈东篱负手道:“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你这种人俗人,自然是不懂风雅的。”
“你没毛病吧?”苏旷摸摸沈东篱的额头:“真以为啃两朵菊花,连放屁都是香的?”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沈东篱终于板不住脸,一拳打在他肚子上,自己也忍不住笑道:“难怪没有女人愿意和你这种人在一起。”
“嗤,好像你身边红粉无数一样。”苏旷最恨别人哪壶不开提哪壶“说,到底出了什么事,千里迢迢要我过来?”
沈东篱沉吟道:“你还记得不记得,你有一个亲生兄弟也叫苏旷?”
苏旷火往上直冒——这种事还有人不记得?
那个忍心抛弃他的母亲,那个同名同姓的兄弟,那个险些要了他性命的外祖父苏旷脸一板,转身就走“那个人是死是活和我无关。”
沈东篱也不拦他,只悠悠道:“我接到一个活儿,这个月十五三十六名杀手要血洗镇江苏知府的府邸,有人传话,鸡犬不留,我负责事后除掉那三十六个人灭口。”
苏旷的脚步停住了。
沈东篱不动声色:“我自然知道你和那家人没什么关系,这回算我多事,苏兄弟,后会有期。”
苏旷死死咬着牙缝,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少说废话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谁指使的?”
沈东篱不语,默默看着他,苏旷苦笑摇头,自己轻轻抽了自己一记耳光:“当我没问,沈兄,多谢。”
沈东篱单手用力一拍他的肩头:“苏旷,我只盼永远不会有执行这个任务的机会。”
苏旷嘴角一扬:“少做梦,你不会有机会。”
太阳升起来了,早起的商旅已整顿舟车上路,江南水道密集,纵马缓缓而行的苏旷多少有些扎眼。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水乡旖旎,苏旷忍不住长叹,这样的烟波江南,简直明明白白刻着两个大字:风流。
苏旷半闭着眼睛,只觉得满楼的红袖都在对着囊中几块来之不易的碎银子招手,人不风流枉少年,只可惜空空的钱袋一遍遍暗地提醒着他,定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也。
“客官”一只纤纤玉手拦住他的马头:“听曲子不听?”
那女人一身水红的罗衣,眉眼盈盈欲醉,笑起来肩头一颤,如春风剪柳。
苏旷嘻嘻一笑,伸手在那女子手背上一捏:“听曲子就不必了,唱小曲我倒是会两首,不知姐姐手下,缺人不缺?”
那女人脸色一沉,但转瞬又笑:“原来小兄弟也是吃这行饭的,不知原先做什么来着?”
苏旷伸出左腕,愁眉苦脸:“小弟原先是班子里弹琵琶的,后来瞧上了一位姑娘,唉。”
那女人点了点头,这样的事情,倒也常见,戏班子里的红姑娘多半被达官贵人包下,一个琴师敢去招惹,被人砍了手砸了饭碗,倒也寻常。
她轻轻拍了拍苏旷的脸颊:“罢了,跟着姐姐走吧,少不了你一口饭吃。只是给我听清楚了,敢招惹我家姑娘,姐姐我可不会只砍一只手那么客气。”
苏旷一揖到地:“小弟苏广,多谢姐姐。”
女人掩口一笑:“别姐姐长弟弟短叫得那么亲热,我叫玉红绫,喊我红姐吧。”
苏旷微笑:“遵命。”
苏旷躺在自己的小小床铺上,唉声叹气,这个“红姐”手下的活儿,倒还真是不少,忙了一天,不多时苏旷已经沉沉睡去。
“梆,梆”远处的梆子在静夜之中听得分明,显然已是二更天,明明熟睡的苏旷忽然睁开眼睛,翻身跳了起来。他脚步轻如鬼魅,屋子里其他人就算没睡,恐怕也发觉不了。
白日里那个玉红绫一伸手,他已经觉出不对来,练过武的女人无论怎么掩饰,手腕总是比寻常女子粗了些儿,更何况玉红绫腕骨上下的肌肉结实,言谈之间双目偶见神光,只怕还不是一般的江湖人士。
这间“玉红楼”他白日早已细细打探过,楼上是大堂与客房,楼下十三间房,扣去厨房和柴房,还有十一间,玉红绫住在东首第一间,安静宽敞,为着采光装了两扇窗户,一边对着大街,另一扇推开窗户便可见一天明月白如霜,换句话说,想要夜半来去,自然也方便得很。
苏旷绕到玉红绫窗外三丈处,大大打了个哈欠。
屋里隐隐的灯光,顿时灭了。
“红姐——”一个女子压低了声音。
玉红绫低声道:“别出声,我去看看。”
说罢便推了窗大声问:“谁?”
苏旷嘟哝着,满是没睡饱的声音:“我,小苏,出来方便。”
玉红绫道:“小苏?你过来。”
苏旷装模作样提了提裤子,踢里趿拉地走了过去:“红姐。”
玉红绫长发披在肩上,月光如水,佳人如梦。苏旷不经意抬头一扫,屋里的蜡烛烟气甚浓,怕是至少烧了两个时辰,玉红绫双目炯炯,丝毫没有睡过的痕迹,他笑嘻嘻问道:“红姐,什么吩咐?”
玉红绫皱眉道:“楼里上下都是姑娘,以后莫要出来方便,屋里有马桶。”
苏旷点头:“是是,我明白了。”
玉红绫挥手道:“你去吧。”
苏旷点头就走。
玉红绫又喊住:“等等,小苏,在这里还做得惯?”
苏旷笑了:“那是自然,吃得饱,睡得好。”
窗下的草茎有不少压折的痕迹,显然是有不少人从此处出入过。
玉红绫凝目望他:“你为她断了只手,怨她不怨?”
苏旷低头:“手也是我心甘情愿断的,与她无关,我本就配不上她。”
玉红绫轻笑:“哦?你倒有自知之明。”
苏旷抬头看她,白日胭脂香粉已经洗去,玉红绫一张素面更显得清爽秀丽,他微笑:“姐姐半夜睡不着,也有伤心事?”
玉红绫摇摇头:“你不懂的小苏,她心里只有那个男人,却没有你,你真不伤心?”
苏旷沉默了半晌,悠悠道:“那个男人能给她的,我一样也没有,更何况,她从未爱过我,既然如此,又何必强求?”他这句话说的恳切真挚,如同从心底流出,却是任谁也做不得伪的。
玉红绫心内似有所动,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摇了摇头。
苏旷笑笑:“红姐,没事我去睡了,明儿还要干活。”
玉红绫点点头,看着窗外的明月,好像看见极遥远的往事。
苏旷走了两步,又回头笑:“红姐,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难免有些求不得的事情,哀而不怨,悲而不伤,也就是了,何必难为自己呢?”
说罢,他转身离去。
玉红绫喃喃道:“哀而不怨悲而不伤?”
屋里的屏风后,一个人匆匆走出:“红姐,你跟那个白痴说这些做什么?我就说早做了他,免得走漏风声。”
玉红绫合上窗户,回头叹气:“阿碧,这小子虽然没用,说话倒有几分道理。
那个叫阿碧的女子顿足道:“哪有什么道理?戏班子里哄惯了女人,自然油嘴滑舌的。”
玉红绫摸摸那女子鬓发,笑笑:“有些事情,只怕不经过永远都明白不过来——阿碧,做完这一次,我们早早收手罢你们也该寻个好去处,我也累了。”
阿碧气道:“红姐,那人这样对你,你偏偏这么好性子。”
玉红绫笑笑:“他心里有人,我何必强求?也罢,此间事情一了,我退出江湖,也就是了。”
屋内渐渐没了声息
苏旷放开手,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展开身形,微微一动,掠回自己房中。
这一回,他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很少有人会在来人去后再加提防,他自信玉红绫所言非虚只是,只是那个女人今天不知想起什么,自怨自嗟也就罢了,偏偏还挑起了他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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