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熔金,大漠黄沙,千里贡格尔草原一碧无涯,那对人中龙凤,可还安好?有五哥在,晴儿想必自是无所差池,却不知如此良宵,漠北可有这样的十分月色?若有月华如水,照得江山如画,想必晴儿必要缠着凤五喝酒取乐的他们把酒言欢的时候,可还记得起他?
月圆之夜!今天已是十五了,苏旷一惊——沈东篱说本月之内,那批杀手就要行动,只有短短十五天,他们,准备好了么?
恍恍惚惚,还是睡去,清晨难忆旧梦,惟记取,梦回吹角连营。
“小苏!小苏!”一只脚在身上踢,只听一个女子赌气:“红姐还要我们看他会不会功夫,哪有练家子睡得像猪一样!”
“不许胡说!”另一个女子撞了下先前说话那人,俯身推他:“小苏,快起来,红姐有事吩咐!”
苏旷揉揉眼,心道这回卧底做得真是一点技巧也没有:“什么事?”他懵懂问道。
先前说话的女人撇嘴:“这种人,带他去苏大人府上,没的给我们丢人。”
苏旷一颗心扑通直跳,今年走江湖实在走了大运,得来全不费功夫,他吃惊道:“苏大人?哪个苏大人?”
女子冷笑:“瞧你那草包样子,知府大人包了我们班子去唱曲儿,还不快干活去?”
苏旷大喜,连连应声而去。
玉红楼七位姑娘坐上苏府的小轿,苏旷这些个打杂的,担着家什跟在后头。穿过一条青石小巷,便转到了苏府的后门。
近乡情更怯,苏旷一边挑着乐器担子,一边抬头张望那幢高宅大院,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再次走进这个改变了一生的地方,更没有想到,会是用这样的身份走进去。
他轻轻叹了口气,迈过高高的门槛,血里的亲缘,如同纸鸢的长线,无论飞了多久,一招手,总会回头。
知府夫人五十华诞,果然是热闹非凡,管事的千挑万选,总算选中了在镇江府名噪一时的玉红楼班子。
玉红绫手下六个姑娘都是色艺无双的角色,也不知惹得多少达官显贵垂涎三尺,这一住进府里,少爷苏旷的那票朋友顿时哄上了天。知子莫若母,慕夫人看得也尤其紧了些。
只是夫人之尊毕竟不便终日抛头露面,苏少爷还是很快找到了机会,拐到了后院。
苏旷正在调琵琶弦,一听门外苏少爷的谈笑,便一溜烟儿的窜了。
只听苏少爷扬长而入,哈哈大笑道:“碧寒姑娘,练功哪?”
院子里的女子,正是玉红班里的一号人物,名叫玉碧寒,小弦弹唱,可谓一绝。
郎有情妾有心,二人在外寒暄客套,苏旷虽听得腻烦,却还是忍不住偷看下去。
“少爷”小厮来报:“夫人找你哪。”
苏少爷恨得牙痒,只在玉碧寒下巴上一拧:“碧寒姑娘,今晚三更,我在东角门等你不见不,散。”
玉碧寒微微一笑,眼波流转。
但苏少爷出门之后,她右手却渐渐握成拳,冷笑道:“找死!”
门外已有一个威严女子声音传来:“旷儿!你眼见成家的人了,怎么这般不长进?那些戏子哪有一个正经?没的辱没了我们苏家的名声!”
“娘,孩儿这不是瞧瞧她们曲子练的怎么样?嘿嘿,娘的大寿,那可万万不容有失”
慕夫人终于被儿子哄得转了,母慈子孝,言笑晏晏地离去。
苏旷只觉得浑身的气力都被抽离,只想立即离开这个地方,离开那个女人,那个应该
被他称为母亲的女人,那个他不得不爱,又不得不恨的女人——妈妈,我只是太爱你,才早到了人间两个月,你便要这样抛弃我了么?妈妈,你用同样的名字,同样的儿子补回了记忆,但你的身体也可以忘记么?可以忘记还曾经有那么一次漫长的怀胎,那么一次漫长的期待,那么一次漫长的痛楚了么?妈妈,你那么的高高在上,我如此的一无所有,在你和父亲的家里,我无从适应,我抑制不住愤怒。
苏旷木然坐着,有人走进来,他懒得抬眼看,直到玉红绫一个爆栗敲在脑门上:“偷什么懒?活干完了没有?”
苏旷陪笑:“都干完了。”
玉红绫瞅了他一眼:“干完了就滚吧,拿着你的工钱。”说着,随手扔过来一小包银子。
苏旷一惊:“红姐,这?我才刚来”
玉红绫冷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来干什么?”
苏旷一惊,掌力满蓄。
玉红绫摇摇头:“老大不小了,忘了那个姑娘,没事别蹭班子了,回家做点小生意,娶个安分媳妇,嗯?”
苏旷接过银子,点头:“多谢红姐。”
——才来一天,就忍不住要动手了?
月亮依旧很圆,今夜的月亮是红色的,绯红。
苏少爷在车厢里就急不可待地想要动手动脚,玉碧寒娇滴滴推开:“少爷,还没到地方,你急什么?”
“好好,不急,不急。”苏少爷的手自玉碧寒粉颈抚下“果真是清辉玉臂寒哪,碧寒,你看,今儿的月亮是红色的,真奇怪。”
玉碧寒娇笑:“姐姐说,绯红之月必有血光之灾,少爷,你怕不怕?”
“笑话!本少爷自然——”苏少爷忽然打了个寒战,月色里,玉碧寒的神情变得分外诡异,嘴角一抹冷笑又是娇媚又是妖冶,车厢无端颠簸起来,竟好像驶上了山路。
“老许!你往哪儿走!”苏少爷一把推开车门,驾座之上,红衣女子嫣然一笑:“少爷,咱们到了。”
“你玉红绫玉碧寒你们”苏少爷顿时哆嗦了起来。
玉碧寒冷笑:“你刚才哪只手想摸我,来,给我看看?”
她手中已露出半截刀锋,笑靥既轻又软:“说呀,哪只手?”
苏少爷哆嗦着伸出右手:“这这只”只是玉碧寒一个不备,他一掌拍在玉碧寒腕上,情急之下力道竟然极大,玉碧寒身子一歪,苏少爷已一脚踢去,踢得她当即一个趔趄。苏少爷连忙跳上驾座,打马就要飞奔。不管怎么说,苏旷的外祖父也是一品大员,他自己也曾远赴塞外,见识过铁马金戈,不是寻常纨绔子弟可比。
只是一鞭子刚抽下去,那拉车的黑马长嘶一声,已经倒在地上,颈上嵌着枚铁蒺藜,正割断了动脉。
马一倒,车厢跟着翻倒,车底一人藏身不住,拍拍手上灰尘,站起身来,笑嘻嘻道:“红姐,好俊的身手。”
玉红绫翻腕亮出双刀,凛然道:“阁下究竟何人?”
“我是”苏旷一时也不知自己算是什么身份,一旁的苏少爷却爬了起来,大声叫道:“是你,我认识你——你,你你,你就是——”
玉红绫已怒道:“管你是谁,接招!”
玉家姊妹刀法凌厉狠辣,自成一家,一旦贴身近逼,竟是刀刀杀着,苏旷不欲伤人,几下里身子都从刀锋罅隙堪堪避过。
忽地,远处有极细黑影一闪,苏旷大吼一声:“得罪!”
他右臂一环,从身后捏住玉碧寒右手,格住玉红绫右手刀,左腿已凌空飞起,正踢在玉红绫左腕之上,玉红绫手腕一阵剧痛,短刀脱手飞出,钉的一响,横掠过苏少爷眉睫,将又一枚铁蒺藜拦腰斩为两截。
玉红绫动了动左腕,竟然未断,心内不由大骇,此人武功之高,竟是自己生平未见,乱阵之中拿捏地分毫不差,制人挡刀飞腿阻隔暗器转身之间,竟已将复杂情形完全化解,自己再要动手,简直无异于自取其辱。
苏旷苦笑:“红姐,得罪。”
“阁下真人不露相,但又何必耍弄我们姊妹?”玉红绫怒道“你有种就杀了我们!”
苏旷陪笑:“红姐照料,苏某感激不尽,不敢存戏弄之心。”
玉红绫急了:“你还敢胡说!”她急怒之下,一个耳光甩了过去,苏旷不闪不让,受了她一掌,面颊上早已红肿起来。
玉红绫实在没想到自己真的能打中他,一时也怔住,说不出话来。
一旁玉碧寒也叫:“臭小子你耍得我们好苦,也叫我出出气!”竟也是一耳光打了过来,苏旷头也不回,右手一挥捏住她手腕,叹了口气:“阿碧姑娘,抱歉,我还不想死。”
说罢,他转身就走,玉碧寒手一颤,一枝极细的牛毛针落了下来,锋芒漆黑,竟是喂了剧毒。
苏少爷见他当真离去,大叫:“大哥,救我!”
这声大哥喊得苏旷浑身一颤,他紧紧咬了咬牙,向一块大石冷冷喝道:“非要我出手才出来么?”
岩石之后,两名黑衣男子站起身:“苏旷,果然名不虚传。”
二人目光阴冷如刀,苏旷哼了一声“要么快滚,要么动手。”
远处,一个声音悠悠传来:“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他吟出第一句时,人还在数十丈外,念到“袖”字,已掠到二人之前,念到“风”字,两名黑衣人已经倒下,眉心已被剑锋洞穿,最后一句却是负手悠然吟出,一袭青衣,飘摇潇洒之极。
玉红绫“啊”的一声,眼光再也离不开那个人。
苏旷却笑:“不错,不错,沈姑娘这一剑,已经有东篱兄七分火候,若是勤加苦练,日后天下第一杀手,必定要换人了。”
青衣人愤愤抹去脸上易容:“你——你怎么看出来?”
巧笑嫣然,竟是沈南枝。
苏旷忍俊不禁:“令兄的剑法气势,沈姑娘都学了个十足十就是可惜咳咳,人不比黄花瘦。”
沈南枝一剑劈来,怒道:“苏旷,我非割了你这条舌头不可!”
苏旷一边招架,一边大声喊:“沈东篱,你再不出来,我对她不客气了。”
“谅你也不敢。”又一条人影缓缓飘至,看着妹子的眼神满是宠溺之色,沈南枝愤愤住手,拉着沈东篱的胳膊:“哥,明天我就把他那只臭手扔了喂狗!”
“红绫,你妹妹和人打得热火朝天,你还在这儿绑票”沈东篱又看看苏旷:“苏旷,苏知府和苏夫人现在未必有命在,你还有闲心拿我妹子开玩笑。”
苏旷一愣:“你说什么?她们不是?”他俯身挑起黑衣人面上黑巾,又细细看了看那两枚铁蒺藜,眉头一皱:“居然是‘借刀’的人!”
沈东篱悠哉道:“当然是借刀堂,红绫她们哪一点像杀手了?自作聪明往女人堆里钻,正主儿早就出手了——”
苏旷一跺脚,转身要走。
沈东篱的声音郑重起来,如一只看不见的手,拉着苏旷的脚步:“你想清楚,是借刀堂的三十六个杀手。”
借刀堂是近年才崛起的杀手组织,但是出道不足三年,要价之高,出手之狠,已经跻身为一流中的一流。
苏旷现在的处境,如同一个牧人,面对着三十六只饿狼,要去保护一个毫不知情的羊群,而那群羊非但不会领情,说不定还有恶意。
苏旷回头,笑笑:“我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