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口。
柳清飞从地上起身,朝她喝道:“丢人现眼,一边待着去。”
宋玉洁眼皮垂下,转身走到下侧椅边上,转身坐好,从何清君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瞧见她眼角滑落的泪水。
何清君看着柳清飞,心下有几分不是滋味,当初大哥不听令狐薄劝戒,执意娶了义嫂,应是爱极了她吧。纵然义嫂有万般不是之处,她对柳大哥的那份心却是真的,只因为义嫂令他失了颜面,便连跟她说话都透着厌恶么?她目光转向令狐薄,他此时对她是爱极,以后呢,会不会有一天也会对自己这般说话?
令狐薄似乎看出她眼里的担心似的,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那意思仿佛在告诉她,旁人是旁人,他们是他们……
何清君收回目光,尽力将唇角那抹总是若隐若现的笑意敛起,道:“义嫂,我只是得知你被纪芙绑了去,好意过来瞧瞧,现下发现好像我来得不是时机,义嫂仍旧有些惊魂未定。”
或许宋玉洁是真的惊魂未定,或许是宋玉洁被奸污后,变得极度敏感脆弱起来,何清君话音甫落,她便霍地站起,怒道:“谁用你来瞧,你分明就是来瞧我笑话的!”
柳清飞一个箭步冲上去,甩手给了她一个耳光,怒喝:“闭嘴!”
宋玉洁捂着左颊,伤心欲绝地瞪着柳清飞:“你竟然打我?柳清飞,我十六岁嫁给你,十七岁生下贤儿,十八岁生下珍儿,操持家事,侍候公婆,为柳家操劳至今,我对不起任何人,却唯独对得起你和柳家,你竟然打我!”
柳清飞额上青筋跳出,双手成拳垂在身侧,极力压制着自己不再动粗,暴怒之下,双拳却不由得微颤起来:“你既然以女子之身嫁于我为妻,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伺候公婆便是你的份内之事,跟你杀一个手无寸铁的良家女子,取代她的身份活下来,是两回事!若是早知你是个大魏人,还是官妓的身份,我岂会娶你?”
宋玉洁闻言突然失控,叫道:“不会娶我,你想娶谁?娶她吗!”说着手指一指,指向何清君,目里射着愤恨和怨气,如利刀般剜着何清君的脸。
何清君顿时石化,她招谁惹谁了,他们夫妻吵架,干嘛带上她这义妹?看来她今天来此就是个错误,她宋玉洁,不,是她水柔儿,爱被谁奸污就被谁奸污,关她屁事,竟突然心软,巴巴跑到柳府来看她!
厅内一片尴尬的死寂,柳清飞也是满脸的错愕和惊骇,看看何清君再瞧瞧令狐薄,无力地道:“宋玉洁,我们夫妻的事何必牵上旁人!”
何清君抹抹额上冷汗,正欲起身叫令狐薄回去,却听那位已经接近疯狂边缘的义嫂跳脚叫道:“旁人?现在知道她是旁人了,夜深人静,梦中呓语之时叫嚷着,‘清君,不要嫁给白逸扬’时,怎么不说她是旁人?明明心里喜欢的抠心挖胆,却强颜欢笑为她准备嫁妆时,为何不说是旁人?”
“啪”一声清脆响,恼羞成怒的柳清飞再一次甩了她一个耳光:“你胡说八道什么?”
何清君惊得花容失色,难以置信地起身看向柳清飞,不知义嫂所言是真是假,她极希望柳大哥出言否认,她与柳大哥一直情同兄妹,他怎么可能喜欢她?就算是喜欢,也绝非义嫂所说的那种男女之情,而是兄长对妹妹的喜欢!这么多年,她清楚知道柳大哥一直是拿她当妹妹照顾的,对她从未有逾越兄妹之情的举动,怎么可能有兄妹之外的感情在里面?
令狐薄大惊之下,也不由自主起身,宋玉洁自开始便憎恶何清君的原因竟是在此么?他原本也奇怪,这世上怎么有这般纯粹的异性兄妹情?可是见柳清飞只是以兄妹之礼守着她,而她先嫁了白逸扬,后来她的心慢慢被他侵占,她对柳清飞的情谊确实纯粹得没有一丝一毫兄妹之外的感情,由不得他不相信,原来这世上真可以有纯粹的异性兄妹情……如今瞧来,所谓的纯粹其实只剩下何清君一人而已,柳清飞对何清君的感情早已升华为男女之情,只是她未觉察出,柳清飞选择了逃避。
宋玉洁被柳清飞那狠狠地一耳光打得头昏眼,靠在厅内的桌子上,才勉强撑住身体未摔倒,左耳嗡嗡地响着,她抬起一只手,以手背擦了下火辣辣的嘴角,只见手背上沾了一片血迹,冷笑一声,他这一巴掌毫未留情,竟未顾及半分夫妻情份!
她捂着肿得老高的脸颊,冷冷地道:“我胡说八道?我们同床共枕这么多年,你什么心思我会瞧不出来么?我倒是情愿自己是胡说八道,我倒是情愿自己未听到过你的梦中呓语,我倒是情愿自己听到的只是幻听,可是事实却是我听得真真切切,何清君嫁给白逸扬前的那段日子里,你白日里装得跟着亲大哥般为她操办婚事,夜里却呓语不断,我便是想自欺其人的当作自己产生了幻听都假装不来!”
柳清飞那张粗犷的脸变得通红,有一分扭捏,更多的是恼怒和心里秘密被揭穿时的慌乱、不知所措。
宋玉洁忽然落下泪来,泪珠一颗接一颗的滑下双颊,坠落胸前,透过眼底的水雾凝望着柳清飞,低语着:“我爱了你那么多年,全心全意为了你和这个家,却抵不过何清君一句话,柳清飞,我是杀了真正的宋玉洁,取代了她的身份活在南宛,可是我也只是为了活着!”
柳清飞冷冷看着她:“为了活着,你便可以不择手段,杀一个可怜的孤身女子吗?”
宋玉洁抬起婆娑的泪眼,不解地道:“为什么不可以?她是个可怜的孤身女子,难道我就不是吗?我若可怜她,谁来可怜我?我父母兄长被赐死,我被充作官妓培养,只为了有朝一日送到男人床上取悦他们,我就不可怜么?那时谁可怜过我?我只知道练不好琴艺要挨打挨饿,背不上诗词歌赋同样要挨打挨饿,可是学会这一切的目的,不过是送我去以身体取悦他们要利用的人,若说可怜,我才是最可怜的,那个真正的宋玉洁只不过是家道中落,还有我可怜么,我就权当是她可怜我,大发慈心,给了我个身份。”
一悉话,听得厅内三人面面相觑,令狐薄还好说,毕竟宋玉洁跟他没半分关系,身世可怜不可怜,他毫不在意,只觉她这怪异逻辑既可笑又偏激之极。
何清君是女子,本来就易心软,听了她这番话,虽觉她这思维可恨,可是可恨之人亦可怜之处,正因为身世凄惨,义嫂才会变得如此偏激,心中失了女子天生的善良,若是易地相处,或许,她也坠入魔道去了。
柳清飞毕竟与她同床共枕五年,就算对她没有爱,也有夫妻情份,见她过去身世这般可怜,眼底便多了几分心疼和不忍,可是……“身世可怜便要去报复别人,为了一己之私便杀一个无辜的人?”
宋玉洁以袖胡乱地擦着脸上的泪水,冷笑道:“别把自己说得那么良善高尚,若说杀人,你们谁没杀过人?你,柳大将军,为了当政者的一句话,一个命令,在战场上杀死了多少素昧平生的兵将,害得多少家庭失了儿子、夫君和父亲?摄政王更是如此,心情一个不愉,便可让人脑袋搬家,诛人九族,为了自己在朝政上的谋算,可随时牺牲无数人的性命,一句话,便可让无数将士前仆后继地死在战场上!”
说着她头一转,手指指着何清君,恨恨地道:“便是这个大将军眼里善良的何清君又亲手杀死过多少人,不说从前,只说她进宫后给摄政王当了护卫后,死在她剑下的人有多少?京中人人都在传,南浩志逼宫那日,神勇飒爽的薄王妃亲手斩了两百余人!莫说她杀得都是该杀之人,那些被她杀的人有多少是被逼卖命的无辜人?她又害得多少家庭只剩下孤儿寡母!”
她转回头来,直直盯着柳清飞:“逼到绝处,你不杀人,便只有死路一条,说到底,不过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们哪个杀的人不比我多?同样是杀人,凭什么你们杀得就高尚有理,我杀人就是阴险恶毒、罪不容赦!”
何清君和柳清飞被她质问得哑口无言,半句反驳不得,她说得确实没错,死在他们手里的人确实是不计其数,他们也确实害得不少人失了丈夫儿子和父亲,也确实是他们所处的境地,便是你不杀人就只有死路一条,但是,这与她的情形根本是两码事……
令狐薄缓缓坐回椅上,冷睨着她,淡淡地道:“水柔儿,你不必强辞夺理,你与我们不同,不说本王,只说本王的王妃,她所杀的人,绝对称得上该杀之人,不管那些人中谁是被逼卖命的无辜之人,既然选择了听命于人,手持兵器与她搏命,必要拼得你死我活,那便是该死之人,反之,若清君不幸死伤在对方人手里,对他们而言,清君也是该杀之人。柳大将军也是如此,战场上没有无辜之人,既然披挂上阵,持兵器搏杀,便只是敌我双方的将士,既为将士,便只有敌我之分,没有无辜之人,只能服从命令杀敌退敌!但死在清君和柳大将军手中的性命没有一条是无辜百姓的!”
何清君都想给他鼓掌了,只是碍于场合不对,只能在心里将她英明睿智的千岁大老爷膜拜一百遍,不愧是摄政王,这样的话,她便想不到说不出。
宋玉洁怔愣片刻,哼了一声道:“就算是如此,那又如何,在我心里却都是为了活下去而杀人!”她目光转向何清君:“我从第一眼瞧见你,就不喜欢你,非常不喜欢,女子不像女子,男人不像男人,却长了一双狐媚招子,专勾搭男人……”
何清君讶然低头,上下打量自己一番,虽然她不够美貌娇媚,至少还是前凸后翘的,明明一看就知道是个女子,怎地说她是男不男女不女,分明是她双眼瞎了!还有,她的眼睛怎么就成了狐媚招子了,她明明记得……师父夸她眼睛清亮来着,哪里跟狐媚沾边了?
“宋玉洁,你说够了没有?”柳清飞又气又怒又无奈,恨不得杀了她,却又不想一双儿女日后提起母亲,便想到是父亲杀了母亲。
宋玉洁却豁出去了:“我没说够,柳清飞,从我遇上你那一刻起,我便全心全意地爱着你,处处为你着想处处为你算计,却没想到你是为了逃避对何清君的感情而娶我,可笑的我竟只是个替代品,可是我却不怪你……没想到,很快纪芙他们就查到了我是逃跑的水柔儿,利用这个来威胁我,我害怕极了,害怕失去你,而且我也想让你瞧着那个你爱的妹妹活得落魄憔悴,变成与妾氏争宠的怨妇,瞧你还会不会再喜欢她。”
“我千算万算,却作梦都未想到何清君会和离下堂去……哈哈,我竟然给自己挖了个坑,而且自己跳到坑里去了,虽然何清君竟未向你求助,独自回到乐山,我却知道,你日夜牵挂着她,果然,你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将她带回了安洛,并将她送进了皇宫,更让我受不了的是,不久就瞧到何清君与你几近赤身地躺在床上,虽然说是受了纪芙的算计,可是这也敲醒了我,连纪芙都瞧出了你对何清君的情意……柳清飞,夫妻这么多年,你心里可有我一分?哪怕有我一分,我也不必如此挫败……”
何清君瞠目结舌,木木转向柳清飞,见他面色铁青,只是痛心疾首地看着宋玉洁,再转向令狐薄,除了苦笑,也只有不知所措了,她后悔死来柳府了,义嫂言之凿凿,柳大哥自始至终未否认,这教她该如何自处?从前她只是怪义嫂多疑,无端怀疑她与柳大哥,实在是玷污了他们的兄妹之情……如今却觉得事出有因,若是易地相处,她必定也会心里不爽,但是,以她的性子,必会直接问个明白,早死早托生,省得日日受煎熬。
宋玉洁五官扭曲着,厉声道:“若是你没有回京,纪芙怎会疯狂至此,将所有事情都揭穿,竟将我丢进翠怡轩!我又怎么会被那恶贼给奸污!”
柳清飞脸色极为难看,便似被人当面给了一耳光一般难堪。
何清君摇头,任谁听到自己妻子被人奸污,脸色都不会好看了,只是她竟一点不觉得愧对义嫂。义嫂对她心存疑忌,不喜欢她不要紧,可是她有什么资格帮旁人毁了她的幸福?若非碍于义兄的面子,她岂能饶过她,早以牙还牙,教训她一顿了。
心里默念,阿弥陀佛,忍字头上一把刀,不小忍则乱大谋,义嫂事小,义兄事关重大。可是这把刀在一直在心里晃来晃去,晃来晃去……此时此刻,义嫂非但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毫无悔意,反而将她一切罪恶的根源,都推到她身上,立时崩断了她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神经,那把在心上晃来晃的刀“喀”地一声插在心头。
看向令狐薄,他一直未说要回府,也是想瞧瞧柳清飞如何处置宋玉洁吧?
“柳大哥,你打算如何处置义嫂?”既然刀落在了心上,索性便不必再忍了吧。
柳清飞一怔,继而蹙眉,显然他还没想好该怎样如置这位结发之妻。何清君目光转向令狐薄,柳清飞顺着她的视线也转向令狐薄,怔了片刻,忽地反应过来,摄政王怎能容忍他所看重的大将军,妻子竟是个大魏人,而且是个杀过无辜女子、陷害过他爱逾性命的王妃的恶女子,他这是逼得他立时给他个态度。
宋玉洁似乎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此时的困境,失了先前的嚣张,颓废地扶在桌上,吃力地缓缓坐下,目里无光,脸色灰白,念叨着:“该来的……终要来……”
“摄政王,臣这两天一直在思考怎样处置她,臣原想休了她,或将她交给朝廷法办……”
令狐薄似笑非笑道:“交朝廷法办?柳爱卿这是给本王出难题呢,你将她交给朝廷,她必死,也必会牵涉到你,你让本王如何在众目睽睽下坦护你?”
柳清飞复又重重跪在他面前:“臣不敢求摄政王坦护,臣愿领罪。”
“行了,本王瞧在清君面上网开一面,此事私下处理了罢。”他言下之意就是让柳清飞做个姿态给他瞧。
柳清飞随即会意,咬牙命人取笔墨来,准备写休书。
何清君心上那把刀插得正疼着呢,见状便知柳大哥心下不忍,与其让他休了她后,放心不下,想法暗中照顾,不如由她做个好人,也解了她心头之气,便道:“柳大哥既然瞧在两个孩子的面上饶过她性命,何不再瞧在孩子的面上,为她安排好后半生呢,若大哥休了她,她在大魏南宛都举目无亲,便会沦落街头,世人哪知她是大魏人,哪知其中曲折,只道大将军因为妻子被人掳走后,便休了她,于大哥名声有损,何况,这让两个孩子日后如何受得了自己锦衣玉食,母亲沦落街头?”
柳清飞是个正直心善之人,清君所说的正是他所担心的,粗眉顿时紧紧拢起,数年的夫妻情分,纵使她有万般不是,总还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既然摄政王网开一面,他实在不忍她沦落街头,一个年轻女子沦落街头,会有什么下场,想想便知,得被多少恶徒蹂躏?
可是若不写休书,该如何向摄政王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