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四周仅有宫灯摇闪出隐约的灯光。
风抚过树叶的声音是唯一的点衬,随着殿内的烛火歇灭,夕颜仿同坠入一片更深的黑暗里。
她闭起眼睛,周围的一切渐渐的与她开始无关,惟有那个信念,在心底渐渐清晰明了。
总有一个人,会信她罢。
是的,她只要一个人能信她。
一直轻柔的风骤然变大,树枝被风摇晃地哔啪作响,风将枝头的才绽的嫩叶刮落,旋转着地上的樱花,粉色漫天间,轰隆隆的雷声从苍穹滚过。
三月末,是春雷,但今年,响得却是太早了。
她的容色依旧不惊,女子都会怕响雷,可,她不怕。
父亲说过,当一件事,你再怕都没有办法避免的时候,只有强迫自己面对,一次不行,再试一次,直到习惯后,就再不会怕了。
对雷,亦如是。
雷声由远及近,漫天的云仿佛要压降下来一般,堆在禁宫的回字形上空,接着,几道闪电劈过,狂舞地撕开*绒般的夜幕,雷声不断中,豆大的雨珠敲打在她的脸上,又是一个震天的霹雳,离秋的脚步终于禁不住地向她走来。
“离秋,你去回廊下避雨,不用管本宫。”她泠声吩咐道。
“娘娘淋着,奴婢陪您。”
“你这又是何必呢?”
“娘娘又是何必呢?”
是啊,连离秋都看出来了,她真的又是何必呢?
原来,最最冥顽不灵的人是她啊。
只是,她躲不得。
雨越来越大,好象天再也承受不了这重量般倾盆泻下。
她浑身湿透,再大的雨敲在身上,都是不疼的,只是,眼前迷朦一片,阴暗的天地间,惟有离秋陪她一起,面对着这狂风暴雨。
仿佛,承受着上苍的雷霆之怒。
她任由雨点敲砸,能凭借的,不过是她羸弱的脊背。
这雨,她不知道何时才能停。
然,她相信,终究,是值得的。
撇开一切不提,值得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身子开始僵硬,连发抖都一并僵住,她努力咬紧贝齿,依稀间,似乎有人的脚步声靠近,她缓缓抬起头,不远处,明黄的伞盖下,仿佛,有人直立在那边。
隔着漫天的雨网,她看不清那人的神情,但,却能觉到他惊怒的目光。
昏暗的天色中,她终于看清,他向她走来,他的脸色,第一次,是这样不假控制自己的情绪。
狂风卷着雨,狠狠抽打着她的身子,她其实,身子早就冰至极寒,心里,却蓦地升起一股暖意,这样的时刻,他,还是来了。
她的唇边绽开一抹苍白的笑靥,他蹲下身子,凝着她,冷漠的眸光,依旧是那样地在一瞬敛去所有的情绪,然他的手却是极温柔地,将她狠狠嵌进怀里。
那么紧,那么用力,压得她肋骨也疼了起来。
仿佛要把人揉碎般,在这疼痛深处里,除了暖意,还有淡淡地属于他的馨香。
她的下颔抵着他肩膀,上面,有金丝绘成的龙纹,咯着脸,有些不舒服,但,此刻,她却安然地抵在那,脸上,有些热热的东西流了下来,渗进那处,不过须臾,再觅不得痕迹。
太后因何罚她,她知道是什么。
太后布下这局所要的,她也知道是什么。
这些,与她要的无关。
她要的很简单,很简单。
却在这禁宫,亦是可求难遇的。
时间似乎停滞不前,雨还是下着,却再落不到她的身上。
她的头顶,那一方大大的明黄华盖遮去所有肆虐的暴雨。
这不是第一次,他替她遮雨,却是第一次,这样,把她心里下的雨一并遮去。
他没有说话,她也没有。
当他松开她的手,带着她一并站起身时,他才说了一句话:
“醉妃的麝香,是朕命她配的。”
“诺,奴才明白,奴才这就去回太后。”李公公忙躬身退下。
“皇上,您不需如此。”她轻声。
“朕不如此,就全了你一个身后的虚名吗?”说出这句话,他的声音里分明带着冷冽。
他原来,一开始就看透了她。
她最初要的,就是在他信她后,因为这份信,于她不得不付出代价后,成全她身后的虚名。
既然,她活着,始终不是王府之幸,那么死,是否就能让王府摆脱这一切,因着他重用日后康复痊愈的纳兰禄而重整襄亲王府昔日的雄风呢?
这,就是她一开始的打算。
这一辈子,有一个人信她,足够了。
除了父母之外,有人信她,原来,足以成为最后的安慰。
可,后来,当她跪在雨中,她才发现,不止她瞧破了应充仪设的局,太后也看穿了。
是啊,以太后多年的深宫锤炼,又怎会糊涂呢?
所以,一切,有了现在的转圜。
他停下步子,手捧住她的脸。
他的手心依旧是冰冷的,而她的脸颊被雨水淋得也是冰冷一片,就在这冰冷一片里,却有暖意在传递。
“好好活下去,才是你该做的!从今日起,不需要你再为朕庇护任何人,至于纳兰禄,朕也一定会给他建立功勋的机会!今日以后,你就是你,纳兰夕颜,朕的醉妃!”
他的手真的好暖,她努力想坚持住的身子,骤然松软无力,可,她并不能晕阙,哪怕,此时,她如果晕阙,可以更得圣恩。
但,却是她不愿去做的。
竭力撑着,她面色更加苍白:
“皇上,臣妾先行告退。”
她俯身,离秋早上得前来搀住她。
又一次,她从他怀里欠身出来,他站在那,一旁莫竹奉上一把明黄的油纸伞。
而,她的肩辇也早停在不远处。
他似乎应了一声,又似乎没有。
惟听见,殿内,传来女子哀哀的哭泣声。
应充仪今天演了这么一出戏,她总该是累的吧。
夕颜止了步子,蓦地回身,望向他,欲待说些什么,终还是别过脸,迅速走向肩辇。
“皇上,是否要进去探望充仪娘娘?”莫竹轻声问道。
“传朕旨意,赐充仪古清汤药一盏。”
莫竹仿佛滞了一下,旋即道:
“诺。”
古清汤药,很美的名字,这碗药,也是很美的。
只是这禁宫内,并不是所有的嫔妃都有幸得到这碗御赐的汤药。
一如,当这碗赐药的讯息传到慈安宫时,太后依然还没有安置。
“太后,您果然料事如神。”莫菊递上一杯宁神的薰香茶,道。
“毕竟,他是哀家的儿子。这么多年,他的性子怎样,哀家自然清楚。”
“太后,那经过今日这一事,皇上定会更宠醉妃娘娘,您要的六宫制衡局面应该很快就能看到了。”
“但愿如此,只是,西家的姐妹,始终是不能省心的。”太后的眉心一颦,将那茶一挥,缓缓起身,望着窗外依旧下的纷纷扬扬的雨,道“醉妃这孩子,今日,还是让哀家有些失望。”
“太后的意思是——”莫菊将茶搁至一边,剩下的话,她是不敢妄揣的。
太后发现醉妃私用麝香,才会失望吧?
莫菊知道,太后的心思,实际是希望醉妃能得个孩子的。
“罢了。一切暂时都由得皇上的心思吧。八年了,哀家希望,他这次能真正走出来。”
太后慢慢泯了一口香茶,今日之事,看上去,十分完美。
皇上终于为了夕颜动容,任何一位帝王,其实,最拒绝不得的,就是在这宫中倾讹,生死攸关时,仍保持的一份纯挚之心。
夕颜做到了。
夕颜唯一一直做不到的,就是性子太强,心太软。
不过,这两点,夕颜最后在雨中,也做了妥协,不是吗?
帝王的保护欲同样是和动容成正比的,嫔妃偶尔的示弱更能激发这种保护欲。
但,这种示弱不代表对害自己的人手软。
否则,一时手软,换来的,就会是万劫不复。
这些,是她进宫这么多年来,最深的体味,也是关于如何在这宫里活得比任何人都长,笑得比任何人都久的真谛。
她,陈果,就是这么一步步走到这权利的最高颠峰。
哪怕,心,在这当中,过早地,就衰老了
作者题外话:下章解流产之迷哈。
至于小聿的态度,其实这章不算快啊,之前两大卷的打伏啊,态度其实是一丝一丝开始转的。前二次侍寝,注意看哈。这次的夕颜罚跪却暂不按规处死,不过是太后的一次激将法,知子莫如母啊。
当晚,传来应充仪突然薨于落樱殿的消息。
很突然,很直接。
在一个时辰内随着丧钟的敲响,应充仪薨逝的消息传遍了整座宫闱。
夕颜正浸在暖和的浴桶里,一旁是离秋特意熬的祛寒姜汤,听到这三声钟响时,她拿起姜汤的手分明还是滞了一下。
禁宫的规矩,三品以上嫔妃倘若薨逝,才会鸣丧钟,并且会鸣三声,若是皇后,则是四声,太后,皇上则为六声。
这三声,一下一下,沉重地透过轻薄的绢纱传来,直抵心里某处脆弱。
若不是他,她的命或许也不在了。
而彼时的她竟愚蠢地想用自己的死,来换得王府最大的生。
用他对她的信任,做出这一步谋算,其实,很伤人,不是吗?
她,曾几何时,变成这样宫于心计?
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一点都不喜欢。
“娘娘,您还好么?”离秋的声音透过层层的帐幔传来。
“嗯。”她应了一声,复喝下那碗姜汤,暖暖的融进她的胃里,一并将今日的那些寒冷驱逐。
今日,不仅她洞悉了一切,皇上、太后其实也早明白了应充仪的心计。
应充仪手腕上戴的那些花环,确实很漂亮,也正是这份漂亮,让她无意中进了心,及至后来抱着那猫靠近她时,终是证明了心中所想——
应充仪手上的那串鲜花其中混了天苎葵,这是一种本身没有味道,但,猫闻到会暴躁难耐的花,也是西域少数民族用来灭鼠的一种古老植物,因为,老鼠最爱这种花,对于猫来说,却是不能忍的。
应充仪借着这花引起这猫的暴躁,然后跌倒于地,龙嗣不保,嫁祸于姝美人。
没有一位嫔妃会傻到用自己腹里的龙嗣去做这等算计,所以,这场算计该是天衣无缝。
除非,应充仪意识到禁宫中怀孕女子莫名死去或者流产的真相。
也或者,应充仪腹里的龙嗣早就不保。
但,不管是什么原因,都不再重要了。
这宫里,缺的从来就不是真相,仅是这些‘真相’背后所要达到的目的。
只可惜,这一次,应充仪输了,赔上的,还是自己的命。
其实,这件事,应充仪筹谋得十分缜密,譬如天苎葵,这类花,本不该为巽国的百姓熟知,因为,这是产于西域的花,而巽国距离西域甚远。她也是偶然在府中,看到花匠培植这类花草,以杜绝那一年的鼠患方才知晓。
那老花匠是当年父亲征伐西域苗水部落时所带回的,平日里沉默寡言,却把夕苑的夕颜花伺候得极好,尤其是那一苑的夕颜花,不分季节地在夜晚绽开,那样的雪白光华,缀满了她整个少女时代的记忆。
于是,她也喜欢上这种和她名字一模一样的花。
整座王府,惟有她可以接近这座夕苑。
老花匠身为王府的花匠,只伺候在夕苑。有一年鼠患,因累及了夕苑里的花,他方把天苎葵磨碎了洒在一处木屋里,在一夜之间,引来府内潜伏的所有老鼠,然后,一把火将那些老鼠悉数烧死在木屋里。
她贪图好玩,偷偷溜到木屋附近去看,火光里,看到老花匠的脸竟变得不是那么熟悉,透出一股狰狞。
也从那日开始,除了进宫前,她让碧落去采一朵夕颜花之外,再没有去过夕苑。
莫名,她觉得他很可怕,纵然,他待她,还是好的。
出神了许久,水倒有些凉了,她听到离秋轻禀的声音:
“娘娘,太后驾到!”
这么晚,太后竟还不曾安置,反是来瞧她?
夕颜一惊,忙从浴桶起来,方披上一件薄纱,匆匆拢了下湿散的青丝,太后的步履声早已进了殿。
“臣妾参见太后。”她躬身请安。
“起来吧。”太后缓缓坐至轩窗下的紫檀椅上,一边道“你们都退下。”
“诺。”一众宫人应声退出殿,并关严了殿门。
“颜儿,可还在怪哀家今天让你跪了那么长时间?”
“太后让臣妾跪着自然是有太后的用意,臣妾不敢妄揣。”
“哀家看你是揣得太多了。这宫里,你希望护全所有人,可你是否知道,这逐一护全的下场,可能是让别人有机可乘对你下手?很多人,并不是不聪明才赔了命,相反,她们是太聪明,又自以为慈悲是这宫里最需要的东西。”
太后悠缓地说出这句话,她的眼底,有转瞬即逝的一种痛楚,不过,转瞬即逝。
“太后,臣妾知错了。”
她是错了,保全姝美人,保全应充仪,结果呢?不过是搭上了自己,又惹了别人的厌恶。
“是,你是错了。倘若今日不是皇上应下这事,你这一错,犯的就是死罪!哀家说过,不希望姝美人专宠,可你偏偏还要因着对皇上的许诺去维护她,她会记你的恩吗?还是,你认为这样,能得到皇上的怜悯呢?其实,以你的聪明,早该知道,皇上对你并不是无意,你绝不需要用这法子再去邀得君恩。”
太后,果然是洞悉一切的,包括,她和他的缔约,包括,她一直不愿意去默认的部分。
她能说什么,她什么都不能说。
“今日,是皇上赐了应充仪一碗汤药,在这宫里,任何人有谋害宫妃之心,无一例外,都是赐的这碗汤药。”太后说出这句话,目光犀利地锁住夕颜“颜儿,你既入了这宫,无论你对皇上是否有感情,也无论你的初衷是否仅是为了王府的周全,哀家不得不对你说一句话,惟有得到一个孩子,才是你将来的保障。否则,下场只是如先朝的太妃们一样。”
她不知道先朝太妃的下场,宫里,任何人都不知道,这本是一个禁忌。
但,在今晚,随着太后徐徐说来,她才惊觉,那是一道多么残酷的禁例。
没有子嗣太妃的下场,就是随先帝殉葬于骨陵。
不是帝陵,是骨陵,那是一座累累白骨堆就的陵墓。
这个国度,除了太后能继续以最尊贵的身份活着,前朝没有子嗣的太妃,下场,就是提前死亡。
没有死于宫闱的倾讹,而是死于帝王的驾崩。
当然,对外宣称,不过是这些太妃落发出家,为先帝祈福。
很残酷,很冷血。
却是禁宫一贯的本质。
“颜儿,尽快怀上皇上的子嗣,为了你,也为了他,因为——”太后欲言又止“哀家不妨再告诉你,倘若皇上年满二十五岁,还未有皇子诞下,那么,按着祖制,是要从兄弟中择一立为皇太弟的。”
今晚,太后对她说了太多,这些,其实都是宫中不为人知的一处。
她知道,太后这么做的意思,并非是将她视为心腹之人,仅是在应充仪之后,尽快得到一名轩辕聿的皇子。
毕竟,谁都不知道,皇上的寿命是否真的会比太后长,太后要的,也是为了自己将来所谋划,皇上的兄弟并非太后所出,自然,亲远疏近是不一样的。
不过如此罢了。
两年,怀胎就需要十月,剩下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而,轩辕聿这么多年,都无所出,是否可以看做,在普通宫闱倾讹之外,希望成为皇太弟的那些人也有所参与呢?
只披了薄纱的她,突然觉得有些冷。
微拢了下纱,有些事,或早或晚,都是她必须去做的。
“颜儿,今晚哀家把话都对你挑明了,实是希望你能不负哀家的厚望。这宫里,哀家需要一个人能替哀家分担些许,你除了心善之外,其余,都很符合哀家的要求。”
“太后,臣妾只怕会辜负太后所托,毕竟,虽然诞育龙嗣是臣妾的职责,可臣妾担心——”
“没什么好担心的,哀家是过来人,只要你照着司寝的吩咐去做,怀上龙嗣,并不会太难。”太后顿了一顿,起身,走向夕颜,手覆在她的纱袖上“颜儿,哀家的希望就在你的身上了。”
太后向殿外行去,复问:
“今日应充仪的事终究还是要发道旨意,依你看,如何发才是好的?”
夕颜略略思忖,知道若敷衍这一问,太后必是不会满意的。
太后不过就是要借她的口说出这道旨意,也是试探,她对于前朝后宫的制衡是否真看得清,说得明。
所以,她是一定要据实说的:
“太后,依臣妾愚见,不妨称应充仪体寒,是以保不住龙嗣,又因小产失血过多而薨。”
“就这样吗?”太后这般问时,唇边却是露出笑意,这个女子,果真是聪明的。
“是,应充仪的事,若称是姝美人的猫不慎惊吓到应充仪导致充仪小产,姝美人的父亲毕竟是门下省的侍中,反会让两位大人于前朝失和,因后宫之事殃及前朝,实非我朝的幸事。但,若是将实情昭告,太傅必定颜面全无。所以,臣妾以为,不如称为意外,另外,追封太傅大人相应官阶,这样,安抚太傅之余,也能保持前朝乃至后宫的一派祥和,至于今日在场的嫔妃,自然都明白轻重利害,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想必都是清楚的。”
太后颔首默许,因后宫不得干预前朝,夕颜说得很是隐晦,但,她听得懂夕颜话外之意。
巽朝纵然采取的是三省制,可,眼下,门下省和尚书省的势力愈渐压过中书省,这点,其实一直是让人最不安的,源于中书省的中书令懦委无能。
倘若借此因由将太傅调任过去,不能不说是一招最好的制衡,本来,‘太傅’只是一个虚称,虽为皇上的老师,却并无实权,而以应太傅的能力,若不是这几年碍着三省中掌要权的都是先帝托孤的重臣,其实,早该把应太傅调任过去的。
缺的,就是一个契机。如今,此事无疑给了这个契机。
因祸得福的契机。
毕竟,她本不指望应充仪能顺利诞下皇子,当然,也不代表,她允许任何人为了保命,把皇嗣牺牲。
应充仪不会是第二个周昭仪,她的聪明注定将她推向绝路。
这三年来,不止她一个人走向绝路。
宫里,要活下来,除了帝王的怜惜,最重要,是看透所有人的心。
太后闭起眼,过往属于她的一幕一幕又历历在目,无数次,她亦曾面临死亡,只是,如今,她成功了。
“太后,臣妾逾言了。”夕颜见太后默不作声,反闭上眼,轻声道。
“颜儿,记着哀家今晚和你说的话。姝美人那件事,就由你发落了吧。”
说完这句话,太后不置可否,步出殿去。
记着,她是要记着的。
夕颜躬身,待到太后走远,她方起身,凝向窗外那弯冷月,唇边的笑,若有似无。
翌日,三月三十日,轩辕聿颁下圣旨,应充仪体质虚寒,导致小产,崩血薨逝,追封为妃,赐缢号:孝悯。
另下旨,太傅应学道即日起调任中书省中书侍郎。
这两道旨意成为四月二日,纳兰、西两府联姻前,在前朝最引起波澜的事。
当然,后宫,还有一道口谕,是夕颜代执宫务以来,第一次发的谕旨:
姝美人于樱宴偶染恙疾,特准闭宫静养三月。
此谕一下,诸妃自是更乐于拜高踩低之常事,但,她们的嫉妒心,却很快被另一件事所激起——
四月二日,恰好是彤史有记载夕颜侍寝后的第五天,晚膳前,彤史莫梅就至冰冉宫,传下轩辕聿的口谕:醉妃侍寝。
算起来,这五日间,轩辕聿并未翻过其他嫔妃的牌子,或许是因为明洲和金真日益吃紧的局势,也或许是因为,在后宫更多人的眼中,这代表着,夕颜的正式专宠的标志。
夕颜依旧穿着雪色的薄纱,从三年前,他强加于她这份雪色开始,她不知道是否因为习惯,还是,渐渐地,因为安然,她的裙衫不会再有其他任何的颜色。
今晚,是纳兰禄和西蔺姈的成亲之日,而她不能出席,所以,侍寝也好,至少不用一个人待在宫里,去想一些再想都无法实现的事。
缓缓进得承欢殿,司帐、司寝掀开的重重帐幔后,轩辕聿已坐在明黄的龙榻上,玄黑的袍子上,蓝色的荧光丝线勾勒出帝君专用的云纹。
她一步一步向他走去,木屐走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发出轻轻的声响,她的心底,很平静,很清冷,没有一丝的波澜。
“参见皇上。”她按着规矩行礼。
“起来。”
他的语声还是那么淡漠,却让她有些许的窘迫。
她站在那里,略低下螓首,听到他唤她:
“过来。”
“嗯”
她应声,抬起脸,发现他正凝着她,神情里,有些似笑非笑。
行至他的跟前,他把手伸给她,她下意识地稍退了一步,却看到他的唇边浮出一个笑涡,如同三年前,初次见他一样,他对她笑了。
不过,彼时,他以为她是她,所以对她笑。
今晚呢?
他是对纳兰夕颜笑吧。
他的手指修长,光洁如玉的手心,置放着一琉璃质地的盒子。
“这,给你。”他说话一直很简单,除了前日在雨中。
思及此,她的脸,微微一红,尽量避开他的手心,拿起那个盒子,轻轻打开,里面是月白的膏体,不用细看,那扑鼻而来的味道让她的手滞了一滞。
“玉肌复原膏。”她说出这五个字,原来,他是懂她的。
他的信任,并非没有任何根据。
至少,他看过她交给苏太医的方子。
“你原先配的,少了一味丹朱,所以,功效还是欠缺的。”他淡淡地说出这句话,
原来不仅如此,他的医术远远在她之上,她凭着记忆照药书的方子配,还是漏了一味。
“谢谢。”她说出这两字,抿着嘴浅浅一笑。
他复向她伸出手,她一愣,他淡淡道:
“朕会吩咐小李子亲自送去给王妃。”
他,竟然连这都知道。
她凝着他,手里,琉璃质地的盒子虽然很冰,心里,是暖的。
将手心的琉璃盒放进他的手心,他是让她看到这药膏,然后,安心吧。
其实,她有什么不安心的呢?
她相信他不会再用她的家人做任何谋算,一如,他昨日,那么信她一样。
他传李公公进殿,吩咐他放进赐礼中,一并明日等纳兰禄和西蔺姈进宫谢恩时赐予他们。
这是宫里的规矩,凡是经皇上指下的婚事,成亲第二日,均须在巳时皇上下朝以后,进宫谢恩。
李公公应声退下后,殿内,又仅剩他和她二人。
“安置吧。”他转身,上榻。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随他上榻。
他侧转身子,背对她。
这次,她并没有象上回那样也侧过身子,反是朝向他的那侧。
“若你想见襄亲王和王妃,明日他们进宫谢恩时,朕会命他们一并去你那。”
“皇上——”
这个意外的惊喜,满满地绕着她的脑海,这一喜间,莫名地,望着他的背影,她的心底,涌上了一些悲凉。
身为帝王的他,如果被迫要立兄弟为皇太弟,继承大统,该是多么难受的一件事呢?
但,她可以吗?
原来,今晚,她一直忐忑、束缚的,还是太后的嘱咐。
她其实根本没有做好替他诞育子嗣的准备,即便,这是天经地义,也是她该做的。
但,这和侍寝,在她的准则里,并不是一概而论的。
“安置罢。”他仍没有回身,声音低沉。
今晚,他突然不想让她昏昏沉沉地睡去,他甚至想,等她睡熟后,再起身。
毕竟,距离辰时,远远不止三个时辰。
她轻轻应了一声,一眼瞥见一侧的锦被,他,却并没有盖上,只穿着白色的中衣,她伸手,掀开锦被,覆到他的身上。
这一覆,他却蓦地转身,她的手僵在半空,有点尴尬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