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不能不好.因为我进到这屋里,已经连续听了两遍了。你一定按到了叫repesti键上,所以同样的一首歌,放个不停。我想你一定非常喜欢这首歌.不然为什么周而复始的听它?"
"原因有二。第一,我喜欢以终点带回起点,像是那天晚上在中兴湖边对你说的:你永远循环,永远不会迷路。第二,我现在正翻译这首dannyboy,唱这首歌的,名家辈出,我手边的cd,从安迪威廉斯(andywiliams)到罗杰惠台克(rogerwhittaker)唱的,其实只唱了前面一半,把后面的精华都给唱漏了,真是杀风景。我现在放的是塞尔特竖琴天韵中由黛博拉韩生柯南的演奏曲。塞尔特竖琴比一般音乐会的竖琴来得小,但音色更轻盈圆润,这种竖琴制造时,会加上制造者与演奏者的传承特色,所以更有韵味。至于唱这首歌的,我认为汤姆琼斯(tomjones)的变调唱法最动所。可是他唱的我只有唱片、没有cd,周而复始的听起来大麻烦,所以我用竖琴演奏来培养气氛,一边听一边翻译它,刚翻译好,就听见门铃,你来了。"
"如果不觉得唐突,我可以拜读你的翻译吗?你不怪我一进门就要索东西看,像个治安人员吧?"
"还有谁比我更有被治安人员看的经验呢?何况翻译出来,就是想给人看的,第一次被你这样迷人的治安人员看到,会更有意义。"我走到书桌边,拿了译稿和原文一并递给她。"如果你觉得可以,把中英文都诗歌朗诵一遍吧"
"您真的要我朗诵?朗诵不好!要挨罚吗。朗诵得好,有奖品吗?"
"万劫先生信赏必罚,你放心好了。"
"好的,那我就试着朗诵了。我先朗诵英文原文的。
dannyboy
ohdannyboy,thepipesarecalling
fromglentoglenanddownthe摸untainsede
thesunmer’sgoneandallrosesarefalling
it’syou,it’syoumustgoandi,imusttbide,
butc0meyebackwhensummerisinthemeadow
andwhenthevalleyishushedandwhitewithsnow
theni’llbehereinsunshineorinshadow
0hanny,dannyboy,ohdannyboy,iloveyouso
butcometome,myanny,danny,ohyouloveme
ifiamdeadasdeadiwellmavbe
youcomeandfindaplacewherei’lllie
andkneedandkneelandsay,yes,andsaymyanave,anave
you’llfindme.
我鼓了掌。"没想到你英文发音这么好!你的声音又这么听!"多谢夸奖,等下一起领奖品吧。现在我就朗诵您的译文:
墓中人语
哦。dannyboy,
当风笛呼唤,幽谷成排,
当夏日已尽,玫瑰难怀。
你,你天涯远引,
而我!我在此长埋。
当草原尽夏,
当雪地全白。
任晴空万里,
任四处阴霾。
哦,dannyboy,
我如此爱你,等你徘徊。
哦!说你爱我,你将前来,
纵逝者如斯,
死者初裁。
谢皇天后土,
在荒坟家上,
请把我找到,找到,
寻我遗骸。
我刚要鼓掌的时候,她摇了手。我鼓不出来了。突然问,她却鼓起掌来。"翻得太好了,太好了!轮到我为你鼓掌了。为什么翻得这么好?并且还押着韵呢,翻这诗还能押韵是高难度的,你的中文真是出神入化了。"
"多谢夸奖。"我学她刚才的口气。"等一下把你领的奖品送我吧!"
"没想到万劫先生是indin将礼物送人后又索回的人。"
"你还不知道我送什么呢。"
"送什么?"
"先不告诉你。你先等一下。"
"好的。我先忍住我的好奇心。可是,我倒好奇为什么你这么喜欢这首dannyboy?"
"照爱尔兰民歌的原始意味,这首歌是写父子之情,dannyboy最后寻找到的,是父子之爱。我这里意译,当然别有延伸,我觉得把它延伸成男女之间生离死别的情歌,会比写父子之情更动人。这首歌十八世纪时原是老父送别出征的儿子的,认为儿子即使作战生还,他老先生也墓草久宿了,所以才有你天涯远引、我在此长埋的伤感,最后盼儿子找到他坟上,两人在生死线上,相聚一回,真是很动人的布局。可是,把这一幕移到男女之情上,不是更好吗?"
"的确更好。"她说。"只是不知道谁该做墓中人语,男的呢,还是女的?"
"那要看谁先死,谁早死。早死也是很重要的,不要太老才死。爱情是年轻人的事。"
"你不认为是你的事了?看起来,你还这么年轻。"
"看起来不够,事实上绝不年轻了,虽然在健康上,我比跟我同年龄的人全年轻,人家问我看起来年轻的秘密,我说:坐牢的时间,上帝不算。"
"坐了十年牢?"
"十年牢。三十五岁就开始坐牢了。"
"出狱的时候四十五岁,还年轻嘛。"
"可是这二十年下来,我毕竟老了,开始老了。"
"伤感年华老去?"
"不是伤感,而是无奈。我已经四十年不喝酒了,但我藉酒写了首诗,虽没喝,但诗中颇有酒味,题目是(可措的是我已难醉),要朗诵吗?我拿给你看。"
我走到书桌背后,自架上拿出一个黑夹子,找出了这首诗。
她接过去,朗诵起来:
四季里总有秋天,
秋天是一种感喟:
正因你难以寻春,
对夏日你无法插队。
——别伤感黄叶凋零,
又珍惜仅有的青翠。
人生里总有中年,
中年是一种狼狈:
正因你不再童真.
对青年你不属一类。
——别回首旧日光华,
又留恋残梦的未碎。
逼近的是冬天的娇阳,
逼近的是老去的彩给,
逼近的是处处美酒,
可惜的是我已难醉。
她朗诵完了,我没有鼓掌,她也没有鼓掌。她把诗放在膝上,似乎有点难过。
"我没为你鼓掌,朗诵得虽好,可是太不搭调了。年轻轻的漂亮大学女生,竞朗诵起老去的男人的诗来,是不是有点不搭调?"
"好像有一点,可是,有许多年轻女生却愿意不搭调呢。她们觉得,年轻男生太嫩了,懂的有限,可是中年以后的男人却有味道。"
"别忘了我最后写的什么了:逼近的是处处美酒,可惜的是我已难醉。"
"难醉固然好,有何妨一醉的时候,似乎也可以旧梦重温呀!"
"提到旧梦重温,我还有一首没喝酒的醉酒诗呢,题目就叫难的是旧梦重温,我找给你看。"说着,我随手从黑夹子拿出这首诗来。"这回,还是让我自己来朗诵吧,你一进门,喝了我一口水,却免费朗诵三首诗了,被人知道了,一定追究我虐待未成年少女。"
"大概万先生不知道,明天我就成年了。"
"明天你二十岁生日?"
"明天我二十岁生日。"
"真要祝贺你,祝贺你的四季都是春天。"
"谢谢你叫来春天,让它包围了我。"
"怎么庆祝生日快乐呢?"
"没有庆祝,我一个人过。"
"一个人过?你的家人呢?"
她低下头来,手指紧捏在一起。又抬起头来,望着我,又望了窗外。"你大概不知道,我其实没有什么家人。我出生后死了母亲,十岁时候死了父亲,像极了孤儿。跟我最亲的是外婆,我由外婆带大。我是独生女,没有兄弟姊妹,严格的说,我也没有家。中学以前,以外婆家为家,念大学后,就住在宿舍里,以宿舍为家。外婆老了,跟大阿姨住了,房子不大,大阿姨小孩也大了,我也大了,很不方便,念大学后,我就变得有点无家可归,几乎变成流浪一匹狼了。"
"想不到你这么可怜!"我坐过去,拍拍她的肩。"可是,看你的样子,充满了青春、乐观、独立和朝气,一点都没有消沉的样子,你不是流浪一匹狼,你像是车臣那种理想主义者,是骄傲的狼。"
"和你一样。"
"和我一样。不过,你比我情况好一点,你没有重温的旧梦,你的梦,都是新的。"
她转过头来,望着我,笑了一下。"还是检查检查你的旧梦吧,你的诗呢,来,轮到你朗诵了。"
"好的,诗人万劫就自我朗诵了。
已忘了那多情的日子,
也忘了悲秋伤春。
记不起迷茫的旧梦,
暖不了冷了的心。
烫热杯中的醇酒,
这已是子夜时分,
旧梦在酒后一闪,
分不清是幼是真。
容易的是往事浮现,
容易的是醉眼硫酸,
客易的是引来旧梦,
难的是旧梦重温。"
朗诵完了,看她从失神转回来。"朗诵比赛到此结束。"我说。"陈壁君第一名,万劫第二名。"
她笑了一下,神秘的笑了一下。"万先生,您的两首诗都写得很深沉,写得像一个有点失意的老去的文人的语气,可是事实上,你明明是无病呻吟,因为你本人一点也看不出来有忧郁的气质,你也充满了乐观、独立、朝气,只是青春少了一点。"
"少了青春,其实就是忧郁的开始。纪元前六世纪,大运动家密罗(milo)年老的时候,一天看到操场上的年轻健儿大展身手,他竞忍不住望着自己老化的身体大哭,他感叹、他不服气、他终于不自量力,狂劈橡木而死。我想,他一定死得很忧郁。"
"你说的也没错。可是,你的健康这么好,再等二十年再劈橡木不迟。"
"多谢打气。可是,我宁愿不看二十年后的橡木长什么样子,我宁愿看眼前二十年的漂亮可爱大学女生长什么样子,即使我提前死掉。"
"对了,这就是万劫先生的作风啊!这样才像你,把那两首假装喝酒的假诗烧掉吧。走出去,继续去做一匹骄傲的狼。"她说着,兴高采烈起来了。"你我都去做骄傲的狼,谁都不许孤独一匹狼!"
"对!陈壁君说得对!谁都不许孤独一匹狼,快念一首诗给我们听,那诗是鲁拜集中后面的一首。"我快速从架上抓出"鲁拜集"。"好,你来朗诵这首,这首十一、十二世纪的波斯诗人杰作。
她接过书去,朗诵起来。
ahlove!couldyouandiwithhimconspire
tograspthissorryschemeofyhingaentire,
wouldnotweshatterittobits—andthen
re一摸ulditnearertotheheart’sdesire!
我鼓了掌。她说:"这是英译。也要为中译鼓一下掌呀,来,万先生,请你立刻中文翻译一下。"她把书摊在桌上,我只好拿起了笔。
愿上帝串通你和我,
抓住这荒唐世界不放过,
打碎它后再调和,
照我们意思啊重新订做!
陈壁君朗诵了,接着说:"万劫先生,你的文思可真又好又快,也该掌声鼓励。"说着,她鼓了掌。
"不过,照这诗里这么大的口气,反倒真像你我喝醉了的样子。要是不醉,怎么糊涂到跟上帝串通?与上帝谋皮?"
"你不相信上帝?"
"我不相信他,但和他分工合作。我一生的计划是想整理所有人类的观念与行为,做出智慧的结论。人类的观念与行为种类太多了、太复杂了,我想一个个归纳出细节,然后把一个个细节理清、研究、解释、结论,找出来龙去脉。这不像是一个人做得了做得好的大工作,可是我却想一个人完成它。这是我一生留给人类留给中国人的最大礼物,因为自有人类有中国人以来,还没有过一个人,能够穷一生一力,专心整理所有人类的观念与行为的每一问题。人类的观念与行为经过这样的一番大清算,会变得清楚、清醒,对前途有大帮助。这些工作上帝做不好,只有我来。"
"你做的,好像是最后审判?"
"不一样,最后审判是人类的愚昧已经大功告成、已经无可挽回,只是最后由上帝判决而已。我做的,却是一种期中结帐。期中结帐以后,人类变得清楚、清醒,可以调整未来的方向和做法。所以我做的,跟上帝做的不一样,我们只是分工合作。上帝从最初造人类开场,到最后审判落幕,他只管首尾两头,我却管中间,在人类历史走到五千年的时候大声疾呼,要清清场,检讨一下上半场的一切。所以,上帝最后可以审判我,但在最后没到以前,我要检讨一切,包括上帝先生在内。"
"你这些话真有趣,可以证明你听我朗诵时没有醉,可是后来真醉了。"
"是醉了,自我陶醉的醉了。"
我们同时大笑起来。我忘情的搂住她的肩,她会心的看了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