盏的遮掩,低声道,“阿离身子不适,怕是坚持不了一日,能早些结束最好。”
靖阳身子微微一滞,很快便恢复正常,面上丝毫不显,“行吧行吧,就你厉害,赶紧歇着。想来刘尚一败,接下来怕是无人敢轻易挑衅你了。你赶快借此恢复一二。”
杨绪尘点点头,抬眼,恰对上杨缱担忧的视线,不由唇边笑意倾泻,“可有从中学到一二?”
杨缱双唇抿成了一条线,分明是知晓自家大哥的苦心,眼眶微红,声音却依旧四平八稳,“受益匪浅。回府后,我复盘给大哥看。”
观她面无异样,杨绪尘这才彻底放心下来,笑着揉了揉她的头。
刘尚落败,令场面有片刻的死寂,但很快,意识到规则当真如此随意后,众学子纷纷来了精神,开始为自己挑选对手。但奇怪的是,包括杨缱在内,每个人都有对手,唯独杨绪尘身前,一个人都没有。
……开玩笑,刘尚这等声名在外之人都败了,谁想没事凑上去给杨绪尘送人头?
对此,尘世子当然乐意之至,干脆袖手坐在僻静之处,一边休养生息一边欣赏同窗们的比试。
南苑十八子里,擅文擅武者皆有,文武兼备者占了大半,但总有那么几个是偏科偏得比较严重的,比如靖阳与袁铮。
这两人,说起兵法谋略倒是能头头是道,打起仗来也如鱼得水,但若论起写文章、谈学问,那着实差的远。好在他们武试已胜,铁板钉钉可以下山,加上以后仕途也已定,因而在这场文试里,是真正唯二的毫无压力。
靖阳的对手擅儒家之道,一套孔孟之道下来,杨绪尘几乎能瞧见靖阳抽搐的嘴角,而袁铮与她大同小异,遇上的对手极擅骈文,这种堆砌辞藻的玩意,袁少将军是一窍不通,干脆抱着一副欣赏之姿听对面人颂完了一骈歌,结束时干脆给人鼓起了掌。
其余人等,从裴青到陈泽,从孟斐然到季景西,要么比琴棋书画,要么论礼辩说,一时间整个国子监的长青园都变得吵吵闹闹。
从巳时到午正,又从午时三刻用了膳后继续开始,杨缱不知不觉便应付完了七位对手。
这八位对手,皆是听闻明城县君堪称京城贵族礼仪典范,从而来与她论礼的。也不知是不是上天眷顾她,一整个上午,杨缱都没有机会拿起笔。但礼之一字,却是从君臣说到嫡庶,从世族说到寒门,甚至在细枝末节之处都能辩上大半天。
不少人后来都聚集到了她身边,就连南苑的夫子都坐不住地跑来听上几耳朵。论礼向来是雅事,主位上的那些皇亲国戚们也乐意听他们论辩,皇帝甚至派了身边人来当传话者,将他们所辩的每一个字都原封不动地传回主座亭中。
出身大魏朝第一世族嫡系,一岁半开始启蒙,启蒙老师乃是琅琊王氏上任家主王照;三岁开始背谱系,教授她的是王、杨二家最权威的族老;四岁半入陈留谢邸,被当年的谢氏宗妇手把手教过古老世族礼仪……
直至王谢二家落败之前,哪怕再往前推五十年,杨缱是唯一一个受过琅琊王氏、陈留谢氏、弘农杨氏三家奠基的贵女。
她的成长经历、家庭环境、所受过的培养、数十年如一日的严于律己,注定了她尽管年纪不大,单论学识礼仪,不输于任何人。
她唯独缺的,是人生走过的路所沉淀的那份经验。
弘农杨氏传世千年,光是祖宅藏书便有数十万卷,而信国公府锦墨阁的藏书阁相比较起来,不过一万本,但这在当下这个社会,已经是极为骇人的数量了。
而杨家兄妹,杨绪尘与杨缱,早在去年,也就是杨缱十八里坡落难归来后的第三年,便正式宣告他们全部读完了。
早先杨霖曾动过念头,回弘农祖宅给自家儿子女儿换一批书来,可这是一项极为浩大的工程,自打去年杨缱开始与礼部尚书陈家议亲,信国公府便诸事不绝,一来二去,此事便搁置了。
但旁人却不知杨家兄妹有多恐怖。
直到今日文试论礼,杨缱连战七人而不竭,人们这才真正意义上领略到了这天下最顶级世族嫡系子弟的可怕之处。
天幕渐暗,日影西斜,霞光满天。
杨缱接过身边丫鬟递来的茶水,一小口一小口地润着已经半哑的喉咙。彼时,南苑十八子除却杨绪尘,皆早早地比完了十场,不知何时已站在杨缱周遭不远处,望向她的目光里有震撼,有敬佩,更不乏嫉妒。而杨缱对此一无所知。
她只是以最快的速度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准备迎接下一位挑战者。
其实,她早已赢了这场文试。只不过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在场的所有人,都忘却了这件事。
不多时,一道阴影自上而下笼罩过来,很快,有人在她对面坐定。杨缱放下茶盏,抬眼的同时,话也已到嘴边,“兄台,请……”
“请”字未落,她看清了对面人,整个人微微一愣。
“在下,陈留郡谢卓。”青衫广袖男子定定望着她,一字一句地开口,“请明城县君指教。”
师兄……
杨缱张了张嘴,没将这一称谓喊出来。
顿了顿,她肃容以待,“请出题。”
谢卓出乎意料地摇了摇头,“县君的学识,已不缺卓再加以证明,论礼,我比不过你。”
尽管作为千年谢氏名门之后,谢卓并未妄自尊大。若是谢家未覆,他倒是敢与杨缱坐下辨个三天三夜也不为尽兴。但谢卓太早地经历了家族倾颓,谢家千年家业十不存一,这些年漂泊四处,哪怕是后来侥幸拜了大儒为师,依然比不上倾全族之力培养至今的杨缱。
所以他果断地放弃了这一途。
杨缱怔了怔,“那敢问,您想比试什么?琴吗?”
谢卓同样摇了摇头,“琴,我已经赢过了。”
高台之上,老皇帝听到谢卓之言,侧目望向随侍李多宝。李公公躬身应了一声,着人前来问话,而后带着一丝惊叹回道,“陛下,这位谢公子的琴艺,除却尘世子与明城县君还未比过以外,其余的都赢了。”
老皇帝惊讶地挑起眉。
在他身边,已安静端坐了整整一日的谢皇后也在看谢卓。她看得无比认真,仿佛要将青年的每一寸轮廓都瞧个一清二楚,越看,指甲便越发往手心里深陷,甚至何时流了血都未察觉。
她当然也听到了李多宝的回话。
几乎是在对方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一声极闷极轻的声响自她掌心传来,纤长的指甲应声断裂。
“我曾听闻,明城县君师承著名书法大师温解意。”
谢卓的声音朗朗响起,他的目光落在杨缱衣袖遮盖下的手上,停顿许久,才下定决心般道,“不知今日,卓可否有幸见识一番县君书之一道的造诣?”
杨缱顿时愣住。
明城县君,师承温解意温大师!!
谢卓一句话,彻底点燃了整个国子监常青园。
温解意!万金难求一笔的大师温解意!一生未出仕,仅短暂地在南苑书房授过两个月课,晚年无人可知去向,但书画水平早已登峰造极的温解意!
天,这明城县君,命也太好了吧!
“……我的妈,缱妹妹是温大师的徒弟??关门弟子??”陈泽目瞪口呆。
不仅是他,就连早就知道杨缱字好的其他同窗也均是一副雷劈般的震惊模样。十几人中,唯独苏襄对温解意这个名字无甚反应,甚至不太清楚。她将众人神色收尽眼底,感到不舒服的同时也同样不解,只好询问自家大哥。
“……缱妹妹的师父,很厉害吗?”
苏奕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问的这句话是何意,不由神色古怪,“你不知温解意何人?”
苏襄顿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尴尬地躲开他的视线,糯糯道,“襄儿不是失忆了么……”
苏奕顿时无话可说,停顿片刻才解释道,“温大师乃是当世书法大家。他……”
话说一半,苏奕停住,竟不知该如何继续说下去。若是苏夜在场,定能告诉他,这种感觉,就叫对牛弹琴。
众人纷纷望向杨家兄弟,期望他们能给众人一个肯定的答复,然而令人失望的是,杨绪尘杨绪冉却都没有理睬他们,反而一动不动地望着杨缱对面的谢卓,杨绪冉脸色微沉,尘世子更是微微眯起了眼。
“书之一道啊……”
良久,杨缱轻声开口。
“好啊。”
她缓缓起身,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站稳,而后,卷起了今日遮掩了整整一日的右手袖口。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将缠绕在整只手上的白色绷带自手腕处解开活结,一点一点褪下,露出白的发青、却纤长有力的手。
“铺纸磨墨吧。”杨缱不甚在意地活动了一下手腕。
“慢!”谢卓喊道,目光犹疑地望向她的手,“县君……有伤?”
杨缱抬起头,直直看进他眼里,仿佛要透过他流露在外的疑惑与担忧,刺进他的内里,看清里面究竟藏着什么。
“没有。”杨缱平静回答。
她抬手将鬓边落下的一缕碎发挽至耳后,兴许是角度问题,又兴许是眼花,正对着她手腕方向的季景西竟觉有一道细碎的金色流光自她腕处划过,一闪即逝。
他下意识眯起眼,只稍稍犹豫了一瞬,便若无其事地起身行至已架好的半人高的桌前,招呼不打地随手抢过了玲珑从南苑下人手中拿来的砚台。
“放着我来,边歇着去。”
玲珑顿时一愣。
季景西郑重地将砚台置好,面上却漫不经心,“本世子闲极无聊,不如明城的墨由我来磨?”
杨缱淡淡看他一眼,“那就劳烦小王爷了。”
“不劳烦,不劳烦,给温大师的弟子磨墨是荣幸,父王也是乐意瞧见的,对吧父王?”季景西望向高台,那里,燕亲王隐隐抽着唇角,僵着脸点了点头。
于是,景小王爷在众目睽睽下,竟当真卷了袖口,认认真真磨起墨来。
端砚,徽墨,紫毫,水纹。
杨缱执起笔,手腕稳如悬钟,她盯着面前的水纹纸看了又看,苍白的面色在夕阳的照耀下像是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红。
季景西能感觉到她在轻轻调整气息,他安静地站在一旁,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杨缱的手腕处,见她执笔,抬肘,伸手过来,将笔尖蘸上饱饱的墨,而后看了一眼不远处正面对她的谢卓。
然后挥笔而下,在纸上写下行云流水如落烟云的两个字——
明心。
周遭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下意识屏气凝神。而当杨缱最后一笔收势,季景西也终于再次瞧见了那一抹转瞬即逝的金色流光。
他蓦地停住了呼吸。
两字写完,杨缱稳当当地放下笔,摸出自己那枚由温解意亲笔、王照亲刻的墨血玉章,狠狠、狠狠地盖在了纸上。
“一点心意,望不嫌弃。”杨缱抬头望向谢卓,“愿您,前程似锦,心如明镜。”
“……谢仁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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