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家里的日子过得很清苦,吃用都要凭票供应,父亲的收入只那几十块钱,供着一家老少。可父亲过得很快活,所有的人都在这么过活着,加上祖上三代贫民,也不会为政治付什么责任。日子久了,清苦也无所谓清苦,高兴时,父亲会拣黄楚才的铡美案或李雅樵的打金枝学唱一段,以至耳濡目染,我在小小的年纪也能跟着发生兴味,而随了他哼唱。所以,家里就有了这一个半戏迷。
那时候,文化生活不象如今这么丰富,戏曲这种古老的艺术自然很受人们欢迎。戏是真人扮演,有故事唱腔,有锣鼓丝弦,有漂亮的服装和背景,看戏,简直是一种莫大的享受,人不仅不寂寞,说不定还能返老还童呢。所以,在那看台的前排,清一色的白头皓首。
武汉三镇最繁华地段要数江汉路,而看戏最理想所在也在江汉路:一座西式的三合院格局的旧楼,上下三层,每层均有戏场一间连着一间,想想,那该有多少场戏同时上演?又该有怎样的热闹?戏班多,艺团多,京剧汉剧楚剧,评书相声杂技,想听什么想看什么,悉由尊便。所以,那往往也是人头攒动的地方。最有趣则是只用一张通票,因各种演出时间错落,在那儿泡上一天,可赶上早中晚三整场。所以,这地方真不愧了一个名头——民众乐园。
家住较远的武昌,到民众乐园必得乘车坐舟,必得过江跨桥,必得闲暇时候。当然,必是象过节一样隆重,穿上干净衣服,带上一应吃用,全家快乐而去,尽兴而归。
在武昌,看戏的地方也很多。八十年代,那是戏剧的黄金时代,几乎所有电影院和所有公园,都会开演戏剧,而父亲最喜欢楚剧,为什么?乡情啊!有的戏场还推出连台本长戏四下河南、狸猫换太子等,这时,父亲定要带上我,来个大快朵颐,过足戏瘾。
楚剧是由清代一种花鼓戏发展而来,它通俗易懂,能反映平民生活和社会问题。我和父亲最喜欢的两个短戏是葛麻和杨绊讨亲。前者讲一个叫葛麻的雇工以自己的机智戏弄嫌贫爱富决意退婚的老财,并且撮合了小姐与穷书生的姻缘。后者讲聪明诙谐乐于助人的赵能言,为了搭救被药店老板杨绊逼债上吊的陈老头筹还债钱,以说亲为诱饵,让干妹假扮新娘与杨绊相亲,骗取聘金纹银100两。最后又把狗塞进轿子,并让杨绊立下:“男婚女姻,夫妻同心。六畜兴旺,喜气盈门。死人翻船,各按天命。迎亲以后,不找媒人。”的字据,使财主只能自认倒霉。这两戏喜剧效果极强,痛快淋漓愚弄了地主老财的贪婪,释放了穷苦人的智慧,突出卑贱者最聪明,富贵者最愚蠢的理念。
印象最深的一场戏是蝴蝶杯。明代,江夏知县田云山之子田玉川偶游龟山,恰逢总兵芦林之子芦世宽打死渔夫胡彦。玉川不平,将芦世宽打死,遭芦府追辑,被胡彦之女胡凤莲相救,并在舟中订婚约而别。胡凤莲以玉川所赠蝴蝶杯至江夏县二堂认亲,为父鸣怨。芦林征蛮受困,被化名为雷全州的田玉川所救,并招为婿,洞房中玉川吐露真情,胡、芦二女均配玉川。看戏后,父亲不免要品评这些喜爱的演员:张巧珍饰演的胡凤莲唱腔甜美,依稀有赶会中张二妹的影子;扮小生非李祖勋莫属了,他把田玉川表现得儒雅果毅;还有,熊剑啸是谐趣的化身,他演的角色仍然有葛麻的风格;李雅樵是唱老生的好手这场戏几乎汇集了省内的楚剧名家,可谓名符其实的精神大餐。当它在湖北剧场上演的时候,其时幼小的我所记住的倒不是那唱念,而是两个有趣的地方:一是一个演员扮了一条狗,摇头摆尾地上场,结果被田玉川打死。一个是当凤莲展示蝴蝶杯时,那杯子上方翩翩飞起了两只蝴蝶,直把人看得傻了。那就是现在所谓的特技吧。
八十年代末,父亲的身体再不容他看戏。而那个时候,楚剧的演出同样远远不象从前那么风扉,人们更多的是借助机器和音带,带着一种缅怀的心理去听戏。楚剧的时代似乎进入到录音机时代。我给父亲购买了何氏劝姑、蔡鸣凤辞店、讨学钱等楚剧音带,它们也带来了一个男旦汪玲陔的风扉。当然,这种风扉自然还是局限于对楚剧存着兴趣的人。父亲去世后,购戏带仍是我的一种习惯,只为身边还有着那些健在的老人,只为自己还有着那一份爱。只是,想着在那白发苍苍的听戏人中,独独少了酷爱楚剧的父亲,心中难免唏嘘。
现在,我很少听戏了,只因在这个城市,我身边听戏的人越来越少,不听戏却听着其它的人越来越多。这样,戏似乎难以找到它的踪影了。而我偶尔还是会到音像店里,在那最角落也最寂清的戏带架旁驻足,看着尚有一些戏带在摆放,然后无声而去。我对楚剧的爱离不开父亲,它和父亲的爱是同在的。我再也回不到从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