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起来:“不好笑就不笑,反正我讲了!”
莫多在黄叔那里混,也没有发生什么事。有时虽说要应付一些检查,黄叔拿出一些警匪言情给人家看。多数只是例行公事,人走后他照放。黄叔和个别人也面善脸熟。
后来那些录相也不怎么吸引眼球了,放来放去都是那回事。何况他那个地方也是以破败作个遮掩,时间久了真就破败到不堪入目,黄叔自己打了退堂鼓。
有一天莫多往家走,那把刀在衣服里烙着皮肉很不舒服。
他和黄叔在一起有不少日子,黄叔也没嫌过他,他也满意这样的感觉。虽然俗世诸恶无边,他他内心最渴望的,只小求一份泰然。他手摸着那冰冷的东西,想着那天发生的事,冲出来,没有后怕,也没有高兴,他只是感到厌恶。
公园假山上几堆畸形的石头,作东作西的摆着,他也看不出有什么好看。手摸到一道石缝,探探一臂深。于是将它扔进去,心里像卸掉什么似的逃开了。
这时天气阴沉沉的,眼看就要下雨,他沿假山的小间道慢慢往下走。
他看见一个背影坐在石阶上,走过去正好挡住了。
她一顾头,他便咦了一声,心突突地跳。
苏霓倒是呆了一呆,过了一会方才站起来。苏霓眼圈泛着红,却款款同他走了一会路,说些别后情形。
莫多偏过脸从侧面微微地瞟她。洗得有些绒绒的泛了灰白的牛仔裙,那颜色倒有一种温雅的感觉。一股淡淡的香气,不知从哪里来。她的衣服?头发?或者她的身上本来就有?
苏霓听莫多说:“喛呀,要下雨了。离我家近,去坐坐?”
她就随着他。
莫多的父亲身体不好,没有再做小买卖,半躺在床上嗽个不住。莫多带个女孩来,却是以前见过的女学生。慌得爬起来往屋里让。苏霓就同他父亲随便说了几句。这时莫多留她吃晚饭,听到雨打在蕉叶上啪啪的声音。
她走进他的房间。四壁贴着许多画,有立有坐,有正面和侧影。近看分明是自己。红了脸说:“咦?怎么这么多?笔法倒美!”
莫多偷瞥她,深潭似的眼睛,长睫如水岸边茵湿卷曲的水草。脱口了一句:“不,人美!”
苏霓回了他一下。他跳过目光。
“也亏你,凭着记忆来画!”她坐在床沿上,脚悬空打了几下秋千“这会子出不去,给你画。”
莫多依言,取出画夹凝神屏息的画。瞥一眼,又瞥一眼。她心里却想,原来无论谁,都有爱美的自由。
外面哗哗雨还下着。莫老实让莫多到外面雇辆车送她回家。
他叫来一辆映着墨绿漆色的脚踏三轮。他们坐上去,支楞起车上的油毡斗蓬。那车夫又放下一块大塑料当帘子挡着。
在这潇潇雨夜里,坐在这一颠一颠的潮湿的车上,听那链条吱吱轧轧地响,使人想起更深夜静的时候,在荒斋古堡的感觉。
苏霓望着帘外,说:“你没妈妈么?”
她想到他家的凌乱,还有他父亲的苍老。
“没有。”
他想到的是母亲已逝,跟没有毫无区别。
再想起那年受伤,是她捧着他的头,让他靠在她的怀里。那时却想那么久的捱着,死去了也愿意。
“像妈妈。”
“唔?你说什么?”
“像我妈妈。”
苏霓撩起孩子气:“怎么像?”
莫多不答话,又低下头。
苏霓幽幽地说:“喛,你没妈妈可怜,我有妈妈也可怜。”
莫多见她神色冷重,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不好问她。当晚她让他送到她家附近的巷口,他们一起下车。她坚持冒雨跑进去。他披着雨披慢慢往回走。
苏霓回到家,她母亲同她继父摔盆打碗的吵得正凶。他们家常常这样,左右也就没人理会。
苏霓也不作声,径往自己房里钻。他母亲追过来:“你要回晚也不吱唔一声!我急死,要死鬼找你他也不肯,说你人大了怕回不来?你今天怎么了?”
死鬼是指她的继父。
苏霓往床上扑通一倒,说:“可不是?又不会死,找个什么劲?”
他母亲抹了一把鼻涕:“你大是大了,叫人倒作难了!”
她心知母亲还是疼她,只要板着脸:“作难什么?我到底是跟了男人走的”
就听他继父的声音在门外响瓮瓮的:“个不怕骚的东西!这家里越发不成个体面!打以前,不是这个花崽子敲玻璃,就是那个混账东西塞字条老子轰都轰不去!这屋子没安生过”
她母亲说:“呸!你别乱嚷!我姑娘几时随便?她不是没天没日呆在这屋里?”
苏霓从床上蹦起,对她继父冷笑:“我喜欢骚!看你又有什么说的?不知偷腥的偷得上我不?”
她继父正耍酒疯,被她这么劈头劈脑的堵搡了几句,无言可对。又丢不得面子,一味地蛮骂:“作死的东西,好容易把你养大,眼里全没个人”
原来这继父从小也疼她。到她大后,宠爱更加不减,她只要什么,无论吃穿用度,无不尽着心满足她。那天她午睡未醒,她母亲又出外买菜。继父就摸进房来,越看越爱,禁不住身子压上去,动手动脚起来。她一惊不小,连哭带打。又被她母亲回来撞见,扯住她继父厮闹着不依不饶。
她继父那以后,非但对她母亲恶声恶气,对她也暗暗怀恨。这也不给买,那也不给买,只说家里那点工资,全是她母女在挥霍。自己一味的酗酒耍蛮,百劝不听。
苏霓将她母亲赶出房去,自己把门一拴,蒙头就睡。
黄叔托熟人给谋的差事,可巧就谋到了。
黄叔真叫义气,把莫多也带着。两个人来那地方一看排场,心里都觉得乐意。这家公司在市里刚出名,人来人往的搬东西,搬的都是南方货。
他们来到管事的屋子,见一个少年坐在桌上,手里托着支射雀鸟的汽枪,在射屋角小几上摆的几个酒瓶,不由暗暗称奇。
那少年眼利,先看到黄叔:“黄瓜,你啊?不在那放毛片了?”
黄叔连忙哈过去应声。
少年说:“真他妈小气,不就手带两盘来看?”
黄叔笑着说:“早不说晚不说,一屁股转给别人了。”
少年骂了句脏话,让黄叔给他摆酒瓶子。碎的弄走,整的摆上来。
黄叔做出听话的样子。一边摆一边殷勤:“这好个天气,不到外头打雀鸟,倒在这屋里打瓶子?”
“嘿嘿,不是那以前。老叔分派我事做,只能瞅空儿玩。”
一面瞄一面又说“那后面谁?”
黄叔回了一下头,把莫多拉过来介绍,还把那天解围的事夸说了一番。
少年说:“真的啊?”把枪递给莫多,噜噜嘴,要他玩。莫多没接。
少年干笑两声,仍然自己瞄着。
少年分派了他们事情,他们两个就出来。莫多看到这个少年不由得怏怏不快。
熊罢也认出了莫多。人在两种情况下特别有印象:美的和丑的。这莫多是早就看不上眼了。
熊罢与几年前又有些不同。虽说年龄使人成熟,应当丢下些少不更事;但处境使人改变却更主要。
他父母素来对他头疼,没点法子。亏他有个出息的叔叔,就把他一手交给叔叔,成龙成虫全看他造化。他叔叔是一下海就捞到螃蟹吃的,正想体己帮手,也不计较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他叔叔没太多心思管他胡玩海闹,在经营一途绝不马虎,对他约束很严。他也畏惧他叔叔。
熊罢跟着他叔叔又像如鱼得水,一来再不是手头拮据的浪荡少年,二来原有的狠蛮劲头也逢到用武之机,有时倒十分管用。跟他叔叔长了不少见识,待人接物也学会不少机变和灵活。
熊罢也就没怎么计较莫多,打发他们做事。
这时有人来找。也熟,直接进来了。还不是别人,是那韦特。
熊罢于是呶呶嘴,让韦特坐。自己也歪着身子,双腿搁在桌面上,手拽着盆花的叶子。
韦特为公事来。他也有苦衷,他那单位缺一批南边货。除了这里,又没地方可以弄。他上司对下属很苛严,他没崴正,业务做不来就有离职危险。所以事关成败,有求于熊罢。
熊罢几次称自己只是帮叔叔的帮,公司的情况作不了主;叔叔又在深圳,一时半会赶不到。
韦特将信将疑。俗话说,好事多磨,也只能过来多缠他几次。他也没什么办事经验,原来以为找熊罢脸儿活,可以轻车熟路把事情搞掂的。
熊罢今天对他还比较热络,胡聊了一会,说一块儿吃个饭吧。就把他玩的女孩也一块叫上了。韦特也认识,就是那张桂。
这是傍晚,边喝酒边唱卡拉ok。后来韦特醉了,恍惚被人扶着去休息。先老觉得是苏霓,缠绵着搂在床上,一不小心做了那个事情。
醒来以后,床上是张桂。熊罢抱着膀子坐在那里。
熊罢说:“朋友妻,不可欺。你弄到我头上来了?”
韦特面子上很窘,就没接茬儿。
熊罢倒也不很生气,说:“你也没什么了不起,苏霓那妮子就偏稀你?”
熊罢将膀子压在他肩上,很用力的说:“同学一场,王八蛋不帮你!我叔叔明天回,不骗你。你要是听我的劝,我包你一笔做漂亮了”
韦特品出味道来,心里有些不敢:“你别想乱搞。”
熊罢偏着头从后面看他:“我帮你还能错?”
韦特试探他:“那你怎么帮我?”熊罢就说了一下。韦特倒有些佩服他老练:双方得利,对单位交待得严丝合缝。韦特吐了一口气,心想自己不吃亏。
熊罢抓住时机:“没完!还有个要求呐,苏霓”
苏霓和韦特的情况不像熊罢估计的那么好,至少在目前,他们已经有两周没有见面。
苏霓和韦特的关系,在苏霓家基本不是秘密。两个人以前就有那点意思。现在她自己大了,有些自己想拿主见;两个人又相互好感,也就开始明朗化。
她母亲见过那男孩,人生得体面,又在效益好的国企。虽说靠父母路子,比起多数混得不好的同学,不知风光多少。心里正巴不得他们来往。
事情朝着好的方向。但她待业,有心理包袄。韦特常常开导她,表示一定会帮她。她也知道,他并不能怎么样,无非求他父母。但心里就存了这份指望。
后来韦特很少提这事。她心里倒憋不住问他,他也不怎么痛快说。大约他也感到烦难。她也就不再提了。
回避这种不快虽然明智,但仍然有意想不到的结果。他母亲出现了。她从没见过他家里什么人,又约在街上,心里正怔忡不安。
她见到那母亲,一个干部模样的女人,忙迎上去。不料她对她的表情,恰是冷到骨头,话里也尽是教训她自重自爱,不要妄想姿色取利。总共都说些什么,她心里乱得也记不清了。
她气得要哭,忍住了没对韦特讲。后来韦特倒先说开了:家里在反对。韦特很抱怨他自己的父母,同时也抱怨她的条件偏是那么不好。
她也看出来他是个没骨头的人,听他家里的,没有他们的话他怕活不成。这样一想,觉得很没劲,懒得去理他。她家里没有条件装电话,不方便联络。也就正好。
有一天韦特自己来找她了。
“你出来一下,我们谈谈。”
韦特很感伤。
这种感伤毋宁说来自那个家,不如说还有其它的原因。
这已经隔了不少时间。她看到那感伤,心里也转过一些“弯”:虽然他没主见,还有留恋的意思。也许想通了?或者他父母动摇了?
有了这种好的想法,她打算把对他的怨抛开。
他们要好的时候,在这马路上十指紧扣,金童玉女似的;惹来多少目光羡慕。有时他骑单车,她侧在他怀里。坐公汽时,她坐在他腿上。社会风气尽管还是有点保守,他们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大胆得无所顾忌。
在彼此家里不方便,又舍不得在外面花钱时,只能在公园里闲逛。公园里随时随处见到情侣,这里一对,那里一对,互不干涉。最初,他们见了也会脸红,后来也学那样子亲热。有一天在草坪上,他撑起两把太阳伞遮住视线,做得慌乱而不得法。以后她就觉得自己就是他的,她相信他也会这样想。
在闹市区还碰到过熊罢。熊罢走过来的时候眼里闪过妒恨,但是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可能他明白过去在学校的作风是可恶的。那天韦特也不计前嫌,同他扯些闲话。他们都做出和悦的神气。
后来,她对他说:“你发现没?熊罢不怀好意呐。”
韦特亲了她一下:“管他,谁也不能动你。”
韦特这最后一次站在她面前,其实并不像她想像的。他感伤是感伤,但他很有主张。他抛出来的一堆没心没肺的话都充满了主张。
“你说得对,我们好自为之!我们不成熟!”
她表示赞同。
把这结果想一遍,再想一遍,也就明白“寒微”两字的含义。寒微是什么?就是她的处境,就是她的家庭。难怪会这样。
那么在他和她之间,有过什么?他只恋她的容?她只贪他的貌?他们的年龄不大,他们真的不成熟?
结果无非是这样。不用争吵。只有真情侣才争吵,或者爱得要死要活才争吵。心里受了伤,更得做出无所谓的样子。私下里向隅而泣,流无数眼泪,那是自个的事。
苏霓在失意中眼前闪过莫多的影子。对于他,她什么都明白,有时也很感动。可是,很难有什么感觉。她知道,她只是同情他、可怜他。因为有时候她也可怜自己。退一步说,即使存在着什么,他也不能给她安全感,或者幸福感,或者一定的虚荣感。就算把所有好印象的人,在心里排排队,他也是最不起眼的。
这天一觉醒来,听外屋里有咳嗽声和嘁促的说话声,似乎在说她。出来一看是熊罢。
“是你?你来做什么?”
她板着脸,皱着眉。
熊罢掏出张请柬。他对苏霓的冷眼总是无所畏惧。
熊罢搞这个同学会,把以前拣得上眼的都请了。连同他们的父母。那酒店在市区是最好的,苏霓这父母,都是两眼向上的人,一心怂恿她参加。
熊罢也表现出对她一家特别看重,不仅请柬亲自送来,还说人也要亲自来接。
到那一天,的确来了不少人。虽说熊罢当年在学校口碑不好,但不少人刚把熊罢和他叔叔对上号,都愿意来。
熊罢的叔叔没露面,由他闹,无非花几个钱。那时,他叔叔看到他虽然年轻,竟很快把商场中的虞诈摸弄得圆熟,把业务也放了些给他做。他叔叔既出了名,那些好事的,就把少年英才、商海新锐什么的词汇塞给他。熊罢也就不是往年的熊罢,变成人人羡慕的熊罢了。有人甚至拿他教育子女:瞧瞧人家熊罢,多出息!
那天的聚会让苏霓感到眩晕,都说了些什么,都听了些什么,都闹了些什么,一概都模糊。只知道那熊罢的派头很多人羡慕、追捧。
人生无非是这样?这样就是人生的终极?怨不得那么多人羡慕!
她母亲叹自己命运不好,常对她灌输“归宿论”说女人无非要找个好归宿。似乎女人的全部事业尽在于此,其它也只是铺垫。
她现在心灰意冷,重新想起母亲那些话,想到男人无非就是男人,如果他能够给你需要,那也等同于你的需要吧。
以后熊罢还是来。
苏霓那母亲心里也明白。每次他一来,她母亲使作势地喊:“呦,妮子,来客了!”
一脸殷勤陪笑,抹凳沏茶,奉若上宾。反正吹一个来一个,一个比一个有脸。
那继父也打开朦胧醉眼,和熊罢扯着话。他两个都谈吐粗俗,倒也处得有缘。
每次来,苏霓就要发作两句,气烘烘跑到自己房里。
熊罢每次来都有些南方货讨他们喜欢,或化妆品,或时装。给苏霓的。另有给她母亲继父的东西。她开始让她母亲拒收,她母亲不听,一味敷衍她收下。她也没办法,不拿也不看,由她母亲弄。合家只有她,都在赞熊罢慷慨。
熊罢见苏霓仍不睬自己,识趣,坐坐就走。她继父脸上挂不住,上彩上色,每次当着熊罢骂她。
这天熊刚刚一坐下,她就钻进自己屋里把门掩上。她继父隔着门板骂起来:“你有多出息?来了人也不搭理,真有龙肝凤胆在等你吃?有皇后娘娘的座椅等你做?”
见没有声音,又骂:“给你吃穿用度,费了多少血汗盘你!老子自己勒裤带过紧巴日子是容易的?人说,养女要报父母恩,你眼里有过人没有?”
苏霓从里面出来,铁青着脸说:“你无非是养我嫌吃亏!你就卖了我拿钱去好吃好喝!再不,当我没有,是死了。”拿了几件衣服往外就走。
她恨透这继父。他越故意轻贱她,她越觉得自己在这家不值什么。索性一走干净。
她继父愣了,也不敢上前拦。她母亲在后面叫她她也不理。走得快,都扔到脑后了。熊罢紧跟着出来。
黄叔在簿子上记货,对搬运的小工莫多说:“你认得他?”
莫多说:“认得谁?”
黄叔说:“有谁?熊罢。我见你表情很怪。”
莫多说:“我怎么认得他?”
黄叔说:“他以前也和太保上我那里玩,后来不来了,听说成了正果。果然就是这样!他那本性倒没怎么变”
莫多嘿嘿一笑:“他听到呢。”
黄叔往那边一张:“吓我?听到就听到,我有嘴还不能说?”
那里的一群人,不论大小,都有些怕熊罢。熊罢的样子就生得威,他又摸不准露出凶态,这里不好,那里不对,专拣小枝小节来压服人。有时,心情好点,又做出不计较的样子。众人反而越发对他处处留神小心。
莫多拘谨,做活也就仔细,不大出差。最近竟然很反常,心不在焉的样子。不是搬错,就是放错。黄叔也皱眉皱眼受不住他那样子。
黄叔哪知他的事。他隐约发现有个女孩在熊罢那里。有时看到,有时看不到。看到的时候是背影侧影。
有一次熊罢和两个纨绔少年在房间里摔扑克,那女孩坐在他腿上看他打。莫多帮别人传话,门开了一条缝要进去时,又被那人喊回去做了别的。还是没看真。那女孩烫卷了头发,半掩着小巧白皙的脸,裹着时鲜紧身的衣裙,像个瓷娃娃。
莫多越觉得像个人,想看又偏看不清,心里憋闷得难受。后来才听说,熊罢在后头有个歇觉的屋子,她有时在那里也未可知。
这天走来个肿眼泡的女人。有人认识,让莫多引路。莫多不曾去过后面,恰好寻到这个机会。
那是栋二层民房,楼上大概被熊罢租住了,就近好照管这边的事。上楼后,看见门里面果然那女孩坐在床上,上衣拉掉半幅,露出半个肩膀。见人来,慌忙拉回去。熊罢站在她后面,双手伸在那里不知做什么。
肿眼泡女人抢到莫多前面,对那女孩劈头一句:“狠心狠肺的!你倒快活了!把老娘扔下也不管”
她女儿哼了一声。说:“你不是盼我这样,又埋汰我?”
肿眼泡女人嗓子就哽了起来。到了她身边时,又是捶又是哭:“我晓得你恨他!恨得要死!你也想不到,他就”
盘腿坐在地上,越发自顾大放悲声
她女儿最后知道了始末。半天没有话说,脸色也变了。
“说好说歹,他总是养过你!你看在这个情份儿上,也该去看看他!”
肿眼泡女人又是怒又是痛。
苏霓的继父酗酒成性,脸歪在桌面上,嘴里还噙着口酒。众人掩着鼻子不住摇头。最后将他抬起,放进一口纸棺,口涎和酒水拖了一地。
苏霓的母亲六神无主,由着别人做各样事情。平时他们家没个宁顺,三天大吵,二天小吵,都不大理他们。这会子出了这么件事,左邻右舍也都想尽尽意思。
临到给死者换寿衣时,发现一只手紧紧攥着,怎么都掰不开。她母亲在旁边说,我来。就对他小声念了几句什么。再掰就开了。一看是只纸鹤,上面写着“小贝”两个字。
众人都不明白。苏霓却看到,那纸鹤是他以前折的。那字,是自己小时候,用铅笔歪扭着写上去的。脸色愈变得很苍白。
莫多自看到果然是苏霓,心里一直有话欲对她说。
苏霓一直也没有出来过。那天忽看到她郁郁慵慵地站在外面了,他又惊又喜,朝她跑了过去。
她臂上佩着一块孝布,只是木然转过脸。
莫多说:“你?我”
只是不知道说什么。
苏霓却绕开他,自顾着往那房子方向走。
莫多喊她。莫多说:“等等,你你喜欢这里?”
见到她,他有些明白,又不能明白。
“喜欢。无忧无虑。”
莫多在后面跟着她:
“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你了解我?人不是那么好了解的!”
莫多楞在那里。看她拉开的距离,又从后面紧赶几步:
“啊呵呵,很好啊,我瞎急的!我怎么老是迷糊”
苏霓回过头,她倒一笑:
“真是个傻子,快走开吧!”
莫多再次冲到她前面,盯了她一会,突然象中了刀似的,弯下腰去。他蹲在地上,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偏不信”
苏霓也蹲下腰去,用白手绢拭他的泪。都没有说话,都是幽怨的表情。
这情景被熊罢直勾勾的收在眼里。
熊罢眼里从来不会有莫多。此情此景却勾起一些旧事,情景依稀如故。熊罢在想着,就恨不得捏死这莫多。他素来的心性是万事得称他的意,否则就不能容下,宁可毁掉。他手里捏着那管汽枪,原是瞅屋外树枝上歇的鸟的,不想瞅到的是这个,那枪管就托起来瞄着那个人。
“不要打他!”
苏霓拦过去。
熊罢抽了她一耳光。
黄叔找莫老做事,也看到了这一切。黄叔说:
“啊呀,会走火的!”
熊罢的手指动了,黄叔的一只膀子顿时一麻,耷拉了下来。
他像剥香蕉皮一样,剥光了她的衣服。他变着花样对她发泄。
他天生是头兽。她说,我守孝呢,不怕晦气?他不在乎说,信个鬼!她说,你才是鬼。他就搧了她一耳光,说要做就做开心鬼。他说,你要听话才对你好,不然我就天天打你玩!
他不让她穿上衣服。目光淫亵地品玩她的每一寸肌肤。她的身体是他所见过最迷人的,最终得到的还是他。人生是什么?无非是征服,用暴力或诡计。人生就是满足快欲。人生这样一天强过一年!人生的其它统统狗屁!人生他妈不是假正人君子嘴里叨的!
他把窗帘唰地拉开,让昏淡的月光透进来,让斑驳的树影映进来,让夜幕的鬼怪妖魔都来赞赏他。他在心里狞笑:来看,都来看,我才不怕呢!瞧我他妈多么了得啊
莫多回到家,对那满墙的画儿,又是爱又是恨又是垂泪。那满墙的画儿,也对他又是爱又是恨又是垂泪。
莫老实深恐他一疯不醒,瞅他不在,将那些画儿都烧了。哄他居委会检查卫生,义务扫除了。他就往灰堆里扒,竟找出一张半张又贴上。
莫老实吁叹:“疯了,真是疯了,也不知中的什么邪?”
1988年秋,莫多病了一场,头上发热,说着胡话。只有父亲莫老实挣着半弱的身子,给他请医问药。
莫多这天醒来,眼睛一转看到父亲:
“爸,这熬谁的药?”
“你的!”
“我没病,好了。倒是您老要保重身子!”
莫老实摸摸儿子头,是不热了,倒是纳罕。他这句让他保重的话,却潮起心里一股热流,竟是久违的。
莫多披件衣服走出去。
父亲莫老实望着他的背影。背影有些模糊,是不真实的感觉。仿佛又是他小时候,他从这里走出去上学。他摸一下他的头,给他一毛钱过早,他欢天喜地去了。又仿佛是他大些的时候,用发育起来的瓮气的声音说,我去了。却碰碰父亲的肩。
父亲赶出门,手指颤栗着去抚那模糊的背影,却落了个空。
这是星期天的清晨,莫多走到那公园的假山,坐在苏霓曾经坐过的石阶上。春天到了,已经蒙蒙地有了一层绿意。混和着泥草山石气息的空气十分好闻,这气息给人期盼或迎接什么的感觉。是晨曦的升起?还是春光的来临?几只雀鸟时远时近的叫,看不到,让他想起那天黑夜,有雀鸟在树林里叫的情景。那一天,他在哭泣。那一天,他完成人生的第一次蜕变。现在,他将要开始第二次么?
那本书的故事,关于卡西莫多的结局,他一直不很满意。撞钟人不能营救美丽的姑娘,他用自己的死作出了结。不可否认,他死得幸福。假如换成一种结局,他成功地解救了她,会不会成为更好的一种结局?
他眼中的爱斯美拉达很忧伤,因为这样,他内心在受着撞钟人般的折磨,仿佛自己还在懦弱里迷茫、徘徊,必须彻悟与觉醒。他鼓了多少勇气,经过多少思忖啊,他有了这解悟,心里也有了豁亮的感觉。
他的手在石缝里掏摸,有一个东西他揣进衣服里,然后快步的离开。
莫多径向那后面走去。
他心绪激动,连楼道都在为他颤动。他在廊上稳住脚步,走廊静止,楼梯不晃了。
莫多看看那门,犹豫了一下。要是有人拦阻,怎么拦阻得住?要是她自己呢?她听他的么?这样想未免生出沮丧。
风在撩着什么,磕托磕托的响。是窗帘的坠穗。窗帘拢在一边,他下意识走过去,里面的情景一览无余。
莫多纯洁的眼睛受到了玷污。他再也想不到他会看到这些,即使他知道这两人是共居于此。这少年的心纯如白壁,不许沾染尘埃,素常对事物的理解,在这一刻再次被蹂躏、撕裂。
他也不知道是怎么进去的。他的手触到冰冷的东西,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
他一把就握住。
他往里走,觉得时光很慢,那把刀却插在熊罢的后背上,刀锋直达心肺。对方甚至没来得及回头。
苏霓冷着身子看他,既不惊慌,也不害怕。她的身子有点麻木迟纯。她被他这么直视了一会,像蕉叶被雨淋到一样颤抖起来。
他不认得她。他心中有一座玉山倒了,一条河水也枯竭了。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声音小到连自己也没有听见。
他闭着眼,不想看她。脑海里却还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一汪深潭,四周是氤氲着水气的幽黑卷曲的水草。
全错了!世上哪有美?尽是丑的!恶的!
他猛然睁开眼睛的时候,那金属就在手中一热,有什么溅了开来。
苏霓看到了自己的血。血原来这么美丽,就像小时候最喜欢的女儿花的颜色。那女儿花的颜色,她和女伴们将花瓣兑上白矾捣碎,花泥涂在指甲上,指甲也红得那么灿烂夺目。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大片灿烂的女儿花。她忽然看不见了,女儿花消融了,只是一大片的血红血红。
莫多蹲下身子。他没有知觉,连心的知觉也没有。他的目光迟纯地移向左边,又移向右边,他对他们十分陌生,他对自己也十分陌生。
并不是那样的故事,并不是那样的结局。
他拿起那把红色的刀,双手紧握。在最后一瞬,他坠入无尽的时空和万物寂灭里。
人们看到的三个姿态,仿佛各自在传达什么:俯卧的扭屈着双腿,做着嘶竭的样子;侧躺的女孩哀怨美艳,一缕幽魂萦萦荡荡;中间的少年仰面朝天,血丝怒放的眼睛睁着无穷困惑
这桩发生最终勾销在时间的印象里。关于“少年”和“风月”的揣测、谈论,也都化了灰。
莫老实觉得莫多还活着。
莫多托梦给他说,爸,见到妈了,妈也见到我了。
他就点一下头,表示已听到。儿子说,我还想念书呢,我没厌烦。他又点一下头,表示高兴。儿子说,这里真好,判官镇着恶鬼呢。他再次点一下头。
这时儿子关心他了,爸,身子骨好没?还吃那些药不?老咳,做活要慢慢来,急不得。他就想说,你看我身子骨这不挺好?又能走又能跑。
他就想走两步给他看看,可是身子骨不知在哪里。他的头磕在硬物上就醒了。他感觉自己就躺在床上,只是动弹不了。躺了多久不知道,昏了多久不知道,他想喊一声看看,嗓子眼也不争气。于是只得苦笑,原来脸上也是僵硬的。
莫老实看见莫多在床边站着,气得想骂,你站着做什么?你看我这样了存心好乐?还不远点!他想用袖子扑闪他一下,他就不见了。
莫老实就叹,大了,不受管了,养儿的下场!眼睛一顾,他又出来。
他就想这毕竟还是儿子,是扑闪不走的。
莫老实流了泪,心里面自语着:莫多莫多,你知道你这名字是怎么来?那年生下你,我和你妈乐呵得逢人便夸,这一个就够多!一个就知常足!就起的这么个名字。从此你到哪里,这心捣碎了也要在你那里悬着。你末后越走越快,心就不大能跟上。
又把他望一眼说:你既到了我跟前,倒是把我也捎带上啊。
那莫多把头一点,一摇,人晃得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