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门底是烈女殉身处 万木堂作素王改制谈
上回掀帘进门来的不是别人,当然是主人曹梦兰。那时梦兰出局回家,先应酬了正房间里的一班阔客,挨次来到堂楼,皓东等方始放了心。恰好皓东邀请的几个同乡陪客,也陆续而来。这台花酒,本是皓东替云衢解闷而设,如今陈千秋的行踪已在无意中探得,又接到了党中要电,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既已到来,也只好招呼摆起台面,照例地欢呼畅饮,征歌召花,热闹了一场。梦兰也竭力招呼,知道杨、陆两人都不大会讲上海白,就把英语来对答,倒也说得清脆悠扬,娓娓动听。顿使杨、陆两志士,在剎那间浑忘了血花弹雨的前途。等到席散,两人匆匆回寓。
云衢固然为了责任所在,急欲返粤;皓东一般的义愤勃勃,情愿同行。两人商议定了。皓东把沪上的党务和私事料理清楚,就于八日十四日,和云衢同上了怡和公司的出口船,向南洋进发。那晚,正是中秋佳节,一轮分外皎洁的圆月涌上涛头,彷佛要荡涤世间的腥秽。皓东和云衢餐后无事,都攀登甲板,凭阑赏月。两人四顾无人,渐渐密谈起来。皓东道:“来电说,准备已齐,不知到底准备了些什么?”云衢道:“你是干亨行会议里参预大计的一人,主张用青天白日国旗的是你,主张先袭取广州也是你。你是个重要党员,怎么你猜不到如何准备?”皓东道:“我到上海后,只管些交际和宣传事务,怎及你在香港总揽一切财政和接应的任务,知道得多!革命的第一要着,是在财政。我们会长在檀香山也没有募到许多钱,我倒很不解这次起事的钱从哪里来。”云衢道:“别的我不晓得,我离开广东前,就是党员黄永襄捐助了苏杭街一座大楼房,变价得了八千元,后来或者又有增加。”皓东道:“军火也是准备中的要事。上次被扣后,现在不知在哪里购运?”云衢道:“这件事,香港日本领事暗中很帮忙罢!况且陈千秋现在日本,他本来和日本一班志士弢天龙伯父子,还有曾根,都是通同一气,购运当然有路。我这回特地来沪,跟寻陈千秋,也为了这事的关系重大。”皓东道:“革命事业,决不能专靠拿笔杆儿的人物。从前三会联盟,党势扩大了不少。其实不但秘密会党,就是绿林中也不少可用之才。这回不知道曾否罗致一二?”云衢道:“这层早已想到。现在党中已和北江的大炮梁,香山隆都的李杞侯艾存,接洽联络。关于这些,党员郑良士十分出力。恰好遇到粤督谈锺灵裁汰绿营的机会,军心摇动,前任水师统带程奎光就利用了去运动城中防营和水师,大半就绪了。所以就事势上讲,举事倒有九分的把握,只等金钱和军火罢了。”皓东道:“我听说我们会长,和谈督结交得很好,这话确不确?”云衢笑道:“这是孙先生扮的滑稽剧。一则靠他的外科医学,虽然为葡医妒忌,葡领禁止他在澳门行医,并封闭了他开设的药店。然上流人都异常信任,当道也一般欢迎。二则借振兴农业为名,创办农学会,立了两个机关:一在双门底王家祠云岗别墅,一在东门外咸虾栏张公馆。就用这两种名义结纳官绅,出入衙署。谈督也震于虚声,另眼款接。农学会中还有不少政界要人,列名赞助。再想不到那两处都是革命重要机关,你想那些官僚胡涂不胡涂!孙先生的行动滑稽不滑稽!”皓东正想再开口,忽听有一阵清朗激越的吟诗声,飞出他们的背后,吟道:
云冥冥兮天压水,黄祖小儿挺剑起。大笑语黄祖,如汝差可喜。丈夫呰窳岂偷生,固当伏剑断头死。生亦我所欲,死亦贵其所。邺城有人怒目视,如此头颅不敢取。
乃汝黄祖真英雄,尊酒相雠意气何栩栩!蜮者谁?彼魏武。虎者谁?汝黄祖。与其死于蜮,孰若死于虎!
两人都吃了一惊。听那声音是从离他们很近的对过船舷上发出,却被大烟囱和网具遮蔽,看不见人影。细辨诗调和口音,是个湘人。他们面面相觑了一晌,疑心刚才的密谈被那人偷听了去,有意吟这几句诗来揶揄他们的。此时再听,就悄无声息了。皓东忽地眉头一皱,英俊的脸色涨满了血潮,一手在衣袋里掏出一支防身的小手枪,拔步往前就冲。云衢抢上去,拉住他低问道:“你做什么?”皓东着急道:“你不要拉我,宁我负人,毋人负我。我今天只好学曹孟德!”云衢道:“枪声一发,惊动大众,事机更显露了,如何使得!”皓东道:“打什么紧!我打死了他,就往海中一跳,使大家认做仇杀就完了。结果不过牺牲我一个人,于大局无关。”说完,把手用力一摔,终被他挣脱,在中间网具上直跳过去。谁知跳过这边一望,只有铺满在甲板上霜雪般的月光,冷静得鬼也找不到一个,哪里有人!皓东心里诧异,一壁四处搜寻,一壁低喊道:“活见鬼哩!”云衢那时也在船头上绕了过来道:“皓兄不必找了,你跳过来时,我瞥见月下一个影子掠过前面,下舱去了。这样看来,我们的机密的确给他听去。不过这个人机警得出人意表,决不是平常人,我们倒要留心访察,好在有他的湖南口音可以做准。探访明白,再作商量,千万不要造次。”皓东听了,哭丧着脸,也只好懒洋洋地随着云衢一同归舱。次早,云衢先醒。第一灌进他耳鼓的,就是几声湖南口音,不觉提起了注意。好在他睡的是下铺,一骨碌爬起来,拉开门向外一望,只见同舱对面十号房门,门口正站着一个广额丰颐、长身玉立的人,飞扬名俊的神气里,带一些狂傲高贵的意味,刚打着他半杂湘音的官话,吩咐他身旁侍立的管家道:“你拿我的片子送到对过六号房间里二位西装先生,你对他说,我要去拜访谈谈。”那管家答应了,忙走过来,把片子交给也站到门外的云衢。云衢拿起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戴同时,号胜佛,湖南浏阳人。”云衢知道他是当代知名之士,也是热心改革政治人物,一壁向管家道:“就请过来。”一壁唤醒睡在上铺上的皓东。皓东睡眼蒙胧爬起来,莫名其妙地招待来客。那时戴胜佛已一脚跨进了房门,微笑地说道:“昨夜太惊动了,不该,不该!但是我先要声明一句,我辈都是同志,虽然主张各异,救国之心总是殊途而同归。兄等秘密的谈话,我就全听见了,决不会泄漏一句,请只管放心!”皓东听了这一套话,这才明白来客就是昨天甲板上吟诗、自己要去杀他的人。现在倒被他一种亢爽诚恳的气概笼罩住了,固然起不了什么激烈的心思,就是云衢也觉来得突兀,心里只有惊奇佩服,先开口答道:“既蒙先生引为同志,许守秘密,我们实在荣幸得很。但先生又说,主张各异,究竟先生的主张和我们不同在那里,倒要请教。”
胜佛道:“兄等首领孙先生兴中会的宗旨,我们大概都晓得些。下手方策,就是排满。政治归宿,就是民主。但照愚见看来,似乎太急进了。从世界革命的演进史讲,政治进化都有一定程序,先立宪而后民主,已成了普遍的公例。大政治家孟德斯鸠的法意,就是主张立宪政体的。就拿事实来讲,英国的虚君位制度、日本的万世一系法规,都能发扬国权,力致富强。这便是立宪政体的效果。至于种族问题,在我以为无甚关系。我们中国虽然常受外族侵夺,然我们族性里实在含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潜在力,结果外族决不能控制我们,往往反受了我们的同化。你看如今满州人的风俗和性质,哪一样不和我们一样,再也没有鞑靼人一些气味了!”皓东道:“足下的见解差了。兄弟从前也这样主张过,所以曾经和孙先生去游说威毅伯变法自强。后来孙先生彻底觉悟,知道是不可能的。立宪政体,在他国还可以做,中国则不可。第一要知道国家就是一个完整民族的大团集,依着相同的气候、人情、风俗、习惯,自然地结合。这个结合的表演,就是国性。从这个国性里才产生出宪法。现在我们国家在异族人的掌握中,奴役了我们二百多年,在他们心目中,贱视我们当做劣种,卑视我们当做财产,何尝和他们的人一样看待。宪法的精神,全在人民获得自由平等,他们肯和我们平等吗?他们肯许我们自由吗?譬如一个恶霸或强盗,霸占了我们的房屋财产,弄得我们乱七八糟。一朝自己想整理起来,我们请那个恶霸去做总管,天下哪里有这种笨人呢!至于政治进行的程序,本来没有一定。目的就在去恶从善,方法总求适合国情。我们既认民主政体,是适合国情的政体,我们就该奋勇直前,何必绕着弯儿走远道呢?”
胜佛忙插言道:“皓兄既说到适合国情,这个合不合,倒是一个很有研究的问题。我觉得国人尊君亲上的思想,牢据在一般人的脑海里,比种族思想强得多。假如忽地主张推翻君主,反对的定是多而且烈。不如立宪政体,大可趁现在和日本战败后,人人觉悟自危的当儿,引诱他去上路。也叫一班自命每饭不忘的士大夫还有个存身之地,可以减少许多反动的力量。”云衢接着道:“先生只怕还没透彻罢!我国人是生就的固定性,最怕的是变动。只要是变,任什么都要反对的。改造民主,固然要反对;就是主张立宪,一般也要反对。我们革命,本来预备牺牲。一样的牺牲,与其做委屈的牺牲,宁可直截了当地做一次彻底的牺牲。我们本还没敢请教先生这回到粤的目的。照先生这样热心爱国,我们是很钦佩的,何不帮助我们去一同举事?”云衢说到这里,皓东睃了他一眼。胜佛笑着说道:“不瞒两位说,我这回到粤,是专诚到万木草堂去访一位做孔子改制考、大名鼎鼎的唐常肃先生。我在北京本和闻鼎儒、章骞等想发起一个自强学会,想请唐先生去主持一切,而且督促他政治上的进行。至于兄等这回的大举,精神上,我们当然表同情。遇到可以援助的机会,也无不尽力。两位见到孙先生时,请代达我的敬意罢!”于是大家渐渐脱离了政见的舌战,倒讲了许多时事和学问,说得很是投机。皓东的敏锐活泼,和胜佛的豪迈灵警,两雄相遇,尤其沆瀣一气。一路上你来我往,倒安慰了不少长途的寂寞。没多几天,船抵了广州埠。大家上岸,珍重道别。胜佛口里祝颂他们的成功,心里着实替他们担心。
话分两头。如今且说胜佛足迹遍天下,却没到过广东。如今为了崇拜唐常肃的缘故,想捧他做改革派的首领,秘密来此,先托他的门人梁超如作书介绍。一上岸,就问明了长兴里万木草堂唐常肃讲学的地方,就一径前去。一路上听见不少杰格钩輖的语调,看见许多丰富奇瑰的地方色彩,不必细表。忽到了一个幽旷所在,四面围绕满了郁葱的树木,树木里榕和桂为最多。在萧疏秋色里,飘来浓郁的天香。两扇铜环黑漆洞开着的墙门,在深深的绿荫中涌现出来。门口早有无数上流人在那里进进出出,胜佛忙上前去投剌,并且说明来意。一个很伶俐象很忙碌的门公接了片子,端相了一回,带笑说道:“我们老爷此时恰在万木堂上讲孔夫子呢!他讲得正高兴,差不多和耶稣会里教士们讲道理一样,讲得津津有味。你看,来听讲的人这么热闹。先生来得也算巧、也算不巧了!”胜佛诧问道:“怎么又巧又不巧呢?”门公笑道:“我们老爷,大家都叫他清朝孔夫子。他今天讲的题目,就是讲孔夫子道理里的真道理,所以格外重要。从来没有讲过,在大众面前开讲,今天还是第一遭。先生刚刚来碰上,那不是巧吗?可是我们老爷定的学规,大概也是孔夫子当日的学规罢!他老人家一上了讲座,在讲的时候,就是当今万岁爷来,也不接驾的。先生老远奔来,只好委屈在听讲席上,等候一下。”胜佛听着,倒也笑了。当下就随着那门公,蜿蜒走着一条长廊。长廊尽处,巍然显出一座很宏敞的堂楼。迎面就望见楼檐下两楹间,悬着一块黑漆绿字的大匾额。上面是唐先生自写的“万木草堂”四个飞舞倔强的大字。堂中间,设起一个一丈见方、三四尺高的讲台。台中间,摆上一把太师椅,一张半桌。台下,紧靠台横放着一张长方桌,两头坐着两个书记。外面是排满了一层层听讲席,此时已人头如浪般波动,差不多快满座了。唐先生方站在台上,兴高采烈,指天划地的在那里开始他的雄辩。那门公把胜佛领进堂来,替他找到一个座位。听众的眼光,都惊异地注射到这个生客。那门公和台边并坐着的两少年,低低交换了几句话。见那两少年彷佛得了喜信似的,慌忙站起向胜佛这边来招呼。唐先生在台上,眼光里也表示一种欢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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