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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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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第一个相貌丰腴的先向胜佛拱手道:“想不到先生到得怎快,使我们来不及来迎驾。”第二个瘦长的随着道:“超如没告诉我们先生动身日期和坐的船名,倒累我们老师盼念了好久。”胜佛谦逊了几句,动问两少年的姓名。前一个说姓徐,名勉;后一个说姓麦,名化蒙。这两个都是唐门高弟,胜佛本来知道的。不免说了些久慕套话,大家仍旧各归了原位。那时唐先生在讲台上,正说到紧要关头。高声地喊道:“

    我们浑浑沌沌崇奉了孔子二千多年,谁不晓得孔子的大道在六经,又谁不晓得孔子的微言大义在春秋呢!但据现在一万八千余字的春秋看来,都是些会盟征伐的记载,看不出一些道理,类乎如今的京报汇编。孟子转述孔子的话:‘春秋,天子之事也。’这个‘事’在哪里?又道:‘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其义则丘窃取之矣。’这个‘义’又在哪里?又说:‘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这种关系的重大,又在哪里?真令人莫名其妙!无怪朱子疑心他不可解,王安石蔑视他为断烂朝报,要束诸高阁了。那么孔子真欺骗我们吗,孟子也盲从瞎说吗?这断乎不是。我敢大胆地正告诸君:春秋不同他经,春秋不是空言,是孔子昭垂万世的功业。他本身是个平民,托王于鲁。自端门虹降,就成了素王受命的符瑞。借隐公元年,做了新文王的新元纪,实行他改制创教之权。生在乱世,立了三世之法。分别做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三朝三世中,又各具三世,三重面为八十一世。示现因时改制,各得其宜。演种种法,一以教权范围旧世新世。公羊、谷梁所传笔削之义,如用夏时乘殷辂、服周冕等主张,都是些治据乱世的法。至于升平、太平二世的法,那便是春秋新王行仁大宪章,合鬼神山川、公侯庶人、昆虫草木全统于他的教。大小精粗,六通四辟,无乎不在。所以孔子不是说教的先师,是继统的圣王。春秋不是一家的学说,是万世的宪法。他的伟大基础,就立在这一点改制垂教的伟绩上。我说这套话,诸位定要想到春秋一万八千字的经文里,没有提过象这样的一个字,必然疑心是后人捏造,或是我的夸诞。其实这个黑幕,从秦、汉以来,老子、韩非刑名法术君尊臣卑之说,深中人心。新莽时,刘歆又创造伪经,改国语做左传,攻击公、谷,贾逵、郑玄等竭力赞助。晋后,伪古文经大行,公、谷被摈,把千年以来学人的眼都蒙蔽了,不但诸位哩!若照卢仝和孙明复的主张,独抱遗经究终始,那么春秋简直是一种帐簿式的记事,没甚深意。只为他们所抱的是古鲁史,并没抱着孔子的遗经。我们第一要晓得春秋要分文、事和义三样。孔子明明自己说过,‘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其义则丘窃取之。’孔子作春秋的目的,不重在事和文,独重在义。这个‘义’在哪里?公羊说:‘制春秋之义,以俟后圣。’汉人引用,廷议断狱。汉书上常大书特书道:‘春秋大一统大居正,春秋之义,王者无外。春秋之义,大夫无遂事。春秋之义,子以母贵,母以子贵。春秋之义,不以父命辞王父命,不以家事辞王事。’像这样的,指不胜屈。明明是传文,然都郑重地称为春秋。可见所称的春秋,别有一书,不是现在共尊的春秋经文。

    “第二要晓得春秋的义,传在口说。汉书.艺文志说:‘春秋贬损大人,不可书见,口授弟子。’刘歆移太常博士文,也道信口说而背传记。许慎亦称师师口口相传。只因孔子改制所托,升平太平并陈,有非常怪论,故口授而不能写出,七十子传于后学。直到汉时,全国诵讲,都是些口说罢了。

    “第三要晓得这些口说还分两种:一种像汉世廷臣,断事折狱,动引春秋之义;奉为宪法遵行,那些都是成文宪法。就是公、谷上所传,在孔门叫做大义,都属治据乱世的宪法。不过孔子是匹夫制宪,贬天子,刺诸侯,所以不能着于竹帛,只好借口说传授。便是后来董仲舒、何休的陈口说,那些都是不成文宪法。在孔门叫做微言,大概全属于升平世、太平世的宪法。那么这些不在公、谷所传的春秋义,附丽在什么地方呢?我考公羊曹世子来朝,传、春秋有讥父老子代从政者,不知其在曹欤、在齐欤?这几句话,非常奇特,传上大书特书。称做春秋的,明明不把现有一万八千文字的春秋当春秋。确乎别有所传的春秋,讥父老子代从政七字,今本经文所无。而且今本经文,全是记事,无发义,体裁也不同。这样看来,便可推知春秋真有口传别本,专发义的。孟子所指其义则丘窃取之。公羊所说,制春秋之义,都是指此。并可推知孔子虽明定此义,以为发之空言,不如托之行事之博深切明。故分缀各义,附入春秋史文。特笔削一下,做成符号。然口传既久,渐有误乱。故公羊先师,对于本条,已忘记附缀的史文。该附在曹世子来朝条,还该在齐世子光会于相条,只好疑以传疑了。

    “第四就要晓得春秋确有四本。我从公羊传庄七年经文:‘夜中星陨如雨。’公羊传:‘不修春秋曰:雨星不及地尺而复,君子修之曰:星陨如雨。’不修春秋,就是鲁春秋。君子修之,就是孔子笔削的春秋。因此可以证知不修春秋、公羊先师还亲见过他的本子,曾和笔削的春秋两两对校过。凡公羊有名无名,或详或略,有日月,无日月,何以书,何以不书等等,都从不修春秋上校对知道。那么连笔削的春秋,成文的已有两本。其它口说的春秋大义,公、谷所传的是一本。口说的春秋微言,七十子直传至董仲舒和何休,又是一本。其实四本里面,口说的微言一本,最能表现春秋改制创教的精神。请诸位把我今天提出的四要点,去详细研究一下,向来对于春秋的疑点,一切都可迎刃而解。只要不被刘歆伪经所盅惑,不受伪古文学家的欺蒙,确信孔子春秋的真义,决不在一万八千余字的经文,并不在公、谷两家的笔削大义,而反在董仲舒、何休所传的秘密口说。这样一经了彻,不但素王因时立法的宪治重放光明,便是我辈通经致用的趋向也可以确立基础了。”

    当时唐先生演讲完了,台下听众倒也整齐严肃,一个都不敢叫嚣纷乱,挨次地退下堂去。足见长兴学规的气象,或者有些彷佛杏坛。胜佛还是初次见到这现代圣人的面,见他身中,面白,无须。圆圆的脸盘,两目炯炯有光,于盎然春气里,时时流露不可一世的精神。在台上整刷了一下衣服,从容不迫地迈下台来。早有徐勉、麦化蒙两大弟子疾趋而进,在步踏旁报告胜佛的来谒,一面由徐勉递上卡片。其实唐先生早在台上料知,一看卡片,立时显露惊喜的样子,抢步下台,直奔胜佛座次。胜佛起迎不迭,被唐常肃早紧拉住了手,哈哈大笑道:“多年神交,今天竟先辱临草堂,直是梦想不到。刚才鄙人的胡言乱道,先生休要见笑。反劳久待,抱歉得很!”胜佛答道:“振聋发聩,开二千年久埋的宝藏。素王法治,继统有人。我辈系门墙外的人,得闻非常教义,该敬谢先生的宽容,何反道歉?”常肃道:“上次超如寄来大作仁学初稿,拜读一过。冶宗教、科学、哲学于一炉。提出仁字为学术主脑,把以太来解释仁的体用变化,把代数来演绎仁的事象错综,对于内学相宗各法门,尤能贯彻始终。真是无坚不破,无微不发,中国自周、秦以后,思想独立的伟大作品,要算先生这一部是第一部书了。”胜佛道:“这种萌芽时代浅薄的思想,不足挂齿,请先生不要过誉。我现在急欲告诉先生的,是我这次从北京来南,受着几个热心同志的委托,特来敦促先生早日出山。希望先生本春秋之义,不徒托之空言,该建诸事实。还有许多预备组织事,要请先生指示主持哩!”常肃道:“我们要谈的话多着呢。我们到里面内书室里去谈罢,而且那里已代先生粗备了卧具。”于是徐、麦二人就来招呼前导,唐常肃在后陪着,领到了一间很幽雅的小书室里,布置得异常精美安适,两人就在那里上天下地的纵谈起来,徐、麦两高弟也出入轮替来照顾。当夜不免要尽地主之义,替胜佛开宴洗尘。席间,胜佛既尝到些响螺、干翅、蛇酒、蚝油南天的异味,又介绍见了常肃的胞弟常博,认识了几个唐门有名弟子陈万春,欧矩甲、龙子织、罗伯约等。从此往来酬酢,热闹了好几天。有暇时,便研究学问,讨论讨论政治。彼此都意气相投,脱略形迹。胜佛知道了常肃不但是个模圣范贤的儒生,还是个富机智善权变能屈能伸的政治家。常肃也了解胜佛不是个缒幽凿险的空想人,倒是个任侠仗义的血性男子。不知不觉在万木草堂里流连了二十多天。看着已到了满城风雨的时季,胜佛提议和常肃同行。后来决定过重九节后,胜佛先行,常肃随后就到北京。

    到了重九,常肃又替胜佛饯行,痛饮了一夜。次日胜佛病酒,起得很晚,正在自己屋里料理行装,常肃面现惊异之色走进来,喊道:“胜佛,你倒睡得安稳,外面闹得翻天覆地了!”胜佛诧问道:“什么事?”常肃道:“革命党今天起事,被谈锺灵预先得信,破获了!”胜佛注意地问道:“谁革命?怎么起得这么突然,破坏得又这样容易呢?”常肃道:“革命的自然是孙汶。我只晓得香港来的保安轮船到埠时,被南海县李征庸率兵在码头搜截,捕获了丘四、朱贵全等四十余人。又派缉捕委员李家焯到双门底王家祠和咸虾栏张公馆两个农学会里,捉了许多党人,搜到了许多军器军衣铁釜等物。现在外面还是缇骑四出,徐、麦两人正出去打听哩!”胜佛心里着急,冲口地问道:“陈皓东被捉吗?”常肃道:“不知道。陈皓东是谁,你认得吗?”胜佛道:“也是我才认识的。”方才滔滔地把轮船上遇见杨、陆两人的事,向常肃诉说。徐勉外面回来道:“这回革命的事,几乎成功。真是谈督的官运亨通,阴差阳错里倒被他胡里胡涂地扑灭了。我有一个亲戚,也是党里有关系的人,他说得很详细。这次的首领,当然是孙汶。其余重要人物,如杨云衢、郑良士、黄永襄、陆皓东、谢赞泰、尤烈、朱淇等,都在里面。这回的布置很周密,总分为两大任务:孙汶总管广州方面军事运动,杨云衢担任香港方面接应及财政上的调度。军事上,由郑良士结合了许多党会和附近绿林,由程奎元运动了城内防营和水师,集合起来,至少有三四千人。接应上,云衢购定小火轮两艘,用木桶装载短枪,充作士敏土瞒报税关。在省河南北,分设小机关数十处,以备临时呼应集合。先由朱淇撰讨满檄文,何启律师和英人邓勤起草对外宣言,约期重九日发难,等轮船到埠时,用刀劈开木桶,取出军械,首向城内重要衙署进攻。同时埋伏水上和附城各处的会党,分为北口顺德、香山、潮州、惠州大队,分路响应。更令陈清率领炸弹队在各要区施放,以壮声势。预定以红带为号,口号是‘除暴安良’四字。哪里晓得这样严密的设备,偏偏被自己的党员走漏了消息。那天便是初八日,孙汶在一家绅士人家赴宴,忽见他的身旁有好几个兵勇轮流来往,情知不妙,反装得没事人一般,笑对座客道:‘这些人,是来逮捕我的吗?’依然高谈阔论,旁若无人。等到饭罢回寓,兵勇们只见他进去,没有见他出来。那时杨云衢在港,又因布置不及,延期了两天。恰恰给予了官厅一个预备的机会,立即调到驻长洲的营勇一千五百人做防卫。海关上也截住了党军私运的军械。今早由南海县在埠头搜捕了丘四等一干党人,其余一哄而散。又起得七箱洋枪。原报告人李家焯在双门底农会里捉住了党人陆皓东、程耀臣等五人。”胜佛顿足道:“陆皓东真被捕了,可惜!可惜!到底是那个党员走漏的消息呢?陆皓东捉到后,如何处置呢?”徐勉道:“哪个走漏消息,至今还没明白。不过据原报告委员李家焯说,是党员自首的。”胜佛拍案道:“这种卖友党员,可杀!可杀!”言犹未了,麦化蒙从外跳了进来,怒吽吽地道:“陈皓东、丘四、朱贵全已在校场斩首了,程奎元在营务处把军棍打死了。陈皓东的供辞非常慷慨动人,临刑时神气也从容得很。这种人真是可敬!又谁知害他的就是自己党友朱淇,首告党中秘密,这种人真是可恨!”胜佛听到这里,又愤又痛,发狂似地直往外奔。常肃追上去,嘴里喊着:“胜佛,你做什么?”正是:

    直向光明无反趾,推翻笔削逞雄心。

    胜佛奔出,是何用意,下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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