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三题

你能说你为什么突然不高兴了吗？你不能，正像我不能说出为什么会有这样古怪的感觉侵入语言，虽然我很想知道，但是我也清楚你根本无法了解你自己，正像我也不能解释我自己。

    你的笑容里有一只杯子

    我在杯子里荡漾。

    这是我一生的愿望。

    四月，你把头靠着我的肩，我的肩就是荷花的茎，不曾觉着你的重。你笑起来，清淋淋的，如果，那就不是荷花，什么花都不是，是一种流涌的液体，比血轻，载血而走，使我眩晕。你如果真的笑起来，走进我眼中的院子，桃花盛开的枝头上，你会拉着我一起丢失，像试管里两种试剂的化合。物质，在物质中相互保密和隐藏，我们也不会例外。物质以外，我想着你的笑，这就是一切了；想着你的笑容，这就是一切了。物质以外，我知道你会笑起来，像你的体温慢慢把我暖起。

    我累了。我真的找不到你的笑容了。你把它藏哪儿了，你又去哪儿？我真的累了。找到你不难，找到你的笑容真的很难，我到处碰壁。我保持着想的姿势，保持着，你也累了，像黑夜一样累了，慢慢地，也撤了。留下我的孤独拼死抵抗。如此单薄的少年的孤独，终被找不到你的笑容这一把绝望的大火烧成大漠上的烟柱。

    天亮了。我打开院子的晨光，伸出新鲜的四肢，听见整个村庄静如蝉息（呼吸），一条河流的声音流了进来，流出了我心中的响。我发觉，没有了你也是一件快乐的事，和你在一样的快乐。奇怪的是，村庄里根本没有一个人，只是每一间农舍干净明亮，透出人性的光芒。

    水草丛生的河边，我什么事也不做，是一棵树，感觉着河水的涨。多好的存在！我也是一阵风，体会着河水的流，体会着空虚和抽象的快乐。我能说我是干净的，这才是唯一的纯洁。

    你真的笑了，像我婴儿时代看见的有光亮有声响的世界。第一眼的笑，你真的把它打开了，像伞，把我的精神慢慢撑开。你的笑是一种多么欢快的雨，我的心便是那件透明的雨披，在我的肉体之外，迎接你。

    你的笑是一种漩涡，在你的脸上拓展着一条深刻的道路，供我灵魂柔软的四肢奔跑和跳跃。这是一个无边无际的巨大的花园。我走到哪里，哪里的绿草就盛开鲜花，所有的花朵都只有一句唱词：怒放。这是一个美好的世界，一个伟大的城堡。每一个街角碰到的男人、女人和小孩都心地纯洁，举止优雅，他们的目光里有一种精神充沛的幸福。我是他们中的一员，比较幼小，领会着他们的言传身教，欢欣鼓舞。你的笑，是一本芬芳的书，是一片四月的油菜籽田，我翻阅嫩黄色的声音，并与蜜蜂交谈。我的脸不像蜜蜂，但我有羽翅，喜欢在嫩黄色的天空中飞来飞去。蜜蜂大师最后讽刺了我一下，我就走出了你的笑。合上书，我看见蜂巢中的“皇”

    午睡之后，我走出房屋，走在虫鸣草语的街衢。经过牛廊的时候，我有点惶惑和不安。拾粪老人弯腰时被我惊动的那张脸，在淡淡的青光中呈现出精美细致的皱纹，恍若一朵离尘出世的菊花自由地生长着。多好的笑容！这就是结果。当牧童横笛心里有一片河滩和欢乐的鱼，光洁的脸上没有牛的踪影，他的嬉笑就是开始，使我想起什么（又忘了什么）。王婶滔滔不绝的邻里消息，在午后不知不觉的阳光中，渐渐变得空虚，终于抽象起来，在她的脸上我又看见了谁！

    在你没有出现之前，这个世界就是你，都是你的笑容。

    我在山岗上陪伴落日。我在树木中间看见你的笑容，那木质纤维使你朦朦胧胧，使你更加洁白，像夜色中梧桐树下的你。我又在石头中看见了你，你一笑就把石头弄皱掉下些屑来；我的手上满是你的这些屑，糙的很，没有一点细腻的感觉。你的笑多么原始，仿佛头一次撞见似的。我在文字中也碰到了你的唇，它轻轻一翘，就弄翻了语文老师的语法，使我像一个诗人一样无法无天。

    如果我原本是一只幼兽，为了食物来到人间，那么穿过你的笑容，我就能看见整个人类，戴上整个人类的面具，走进秋后的晒谷场，参加一年一度的篝火晚会。

    只有通过你的笑容，我才能抵达整个人类，并且学会热爱，或者憎恨。

    这就是我要说的一切。

    山岗

    山岗黑黝黝的，埋伏在夜里，像一只千年乌龟，爬向无底的深渊。

    火把亮起时，我坐在堂屋的门槛上，固守着一个五、六岁的幼童，一双黑亮而无知的眼睛。火把亮起时，一串鲜红的辣椒和金黄的玉米一闪，在檐下的夜空，落下一地小小的星辰。

    在那个时间里，我的心庞大、轻盈，飞起来无边无际，从不会被露珠沾湿。在那个时间里，我用全部的意识盼望田野里收割稻谷的人，他们是我的家人和父母，我在等待他们返回家园。

    整个下午，我坐在栅栏门前，剥毛豆。太阳时阴时晴，慢慢的，也从我身上剥了去，移到对面的墙上。一簇簇鸡冠，在阳光下，耀来晃去。整个下午我的脚边，放了一本识字课本，一个一个绿茵茵的汉字，坚实得像毛豆，却始终无法剥开。

    一粒毛豆子，捏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很痛，痛到心里。我还记得一些事，我的诗歌开始于一个女子，她的笑容在雾里。街景模糊。

    我有点模糊，我不知道干什么，不知道正在干什么，我好象什么也不能说了，像一个婴儿似的，只会看着这个洁净的世界。黑眼珠骨碌碌地转。黑眼珠里有一些金黄的稻田，有两个人弯着腰，在收割。我并没有想到他们会给我到来什么，我并没有想到正是他们给我带来了生命，带来了幸福和悲伤；我根本不想。在这不想之中，我便知道了一点，他们一定会回家。

    我隐隐地感觉着有一抹青青的印痕，有点重，在脑后的某一个虚空里垂着，生长着。那是村外的一个山岗，在秋风中喧响。那是一个杂树林的山岗。树，不是种的，种的只有三三两两、样状不规则的墓碑。

    不过，又老是疑虑不是这一个山岗。

    院子明亮地升起来的时候，你来到我的身边。你坐下，碰着我的膝了。你的全部是一种香，直抵我的心。你的香，在我的心里浓郁得像烟。在我湿漉漉的心里，也有烧焦而燃起的烟。是种灰黑色的烟，它要缠着你洁白的香了。你的香是我的血，使我成长。你不仅仅是我成长的一段过程，你是我一生全部的血。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会说话，我才会发出血一样汩汩流淌的声音，我才能拥有无上的语言。

    你知道吗，有一个地方可以种下我们两个人。我曾经四处寻找，像祝英台和蝴蝶的追嬉。那里，一个白衣胜雪的书生在吟诗：

    “这是蝴蝶腾空了自己的存在

    以便容纳他们最芬芳的夜晚

    他们深入彼此，震悚花的血脉。”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一个山岗的故事。一条白石小径旁垒起的泥土，没有人种下的树和有人种下的碑，秋后的麻雀叫声凄凉。我认定了这个山岗可以容纳我们，就像诗中飞起的蝴蝶。

    你去打扮打扮，我们扮一回洞房花烛。你的脸，红烛似的，一闪，像你最初少女的羞意，亮了又息，恢复床单般平整的黑暗。

    你还没有来，我的心穿着状元及第的大红服饰，也有点累了。

    院子在时间的水中亮了起来，如花蕾般打开明洁芬芳的肉体，到处织满了一缕缕银色的光。院子在网中晃，又像张开了一个网。光点在网丝上韧性地弹走，发出灵感般奇异的星芒。桃树和竹林，簇拥着一株古老的桂树。树叶一片片镜子似的，映着白白的月光。桂树张牙舞爪，黑到根子上。当雾起时，桃树和竹林，纷纷淡去，只留下隐隐约约的印痕，而桂树还黑得清楚，黑得使你白裙上精致的金丝绣线都可以数。你长裙曳地，肤白如雪，当桂花籽盛满柔和的光芒，你飞过桃树和竹林，飞过百花竞妍的季节，来到我的院子里。哦，我的少女！你的舞蹈是美，是青春，是婴儿的笑容，是我第一首为你而写下的诗篇。

    我是农家的孩子，你是城里来的。

    我一身是泥，你缀满一天的星辰。

    你是上天无尘之花朵。

    在月亮的旁边，我是一只天狗。我追赶，追出农家的院子。篱笆矮墙外，一阵狂风，使稻秧拔地，使我失去了你的道路。明月被一片乌云遮住，你的裙子被黑风染没。我盲目地追赶。追赶之后突然醒来的地方，比其它路段高，也厚实，我叫它山岗。

    在我的道路上加一层土，再加一层土，你可以分出许多种时间的颜色，有深有浅，有松有紧，有硬有软。生命的基座就是这样，像不甘心永没海底的珊瑚礁。而我永远的高处又有什么？

    是火

    太阳

    众树在火中舞蹈，穿着大红的衣裳。众树倾泻的绿，捣成浆，旋转在天空，我把它们都盛在夜里。我敲打着瓷器之夜，在敲打的间隙，那前音与后一音浪之间，我把内心的道路修筑。我的道路是一种声音，升起在头顶，打开是山岗，扩散是大火穿着众树这鞋，很不和脚地乱颠乱跳。我不能拒绝这个来自黄昏的诱惑，因为我已是跳神附体。

    太阳热爱月亮，太阳造出月亮，这是永恒的主题。

    我在这上面，正手舞足蹈，正在揭开永恒这一场大火。

    光秃秃的山岗。

    天空是一本打开的书，我不过是她的一个字。我必须回去，代替被星星吞噬的涵义。天空，正是人类永远也读不完的一本书，并值得永远读下去。

    我在光秃秃的山岗上，席地而坐，没有白天和黑夜，一字也不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