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根本不想见你,是他叫我来的,他说:你推我我推你,这个朋友恐怕做不下去。李平,这样毛躁的一个人,独独对你恒久忍耐,处处为你设想。”
“他伤得不重吧。”
“是他先动手,捱完揍,对方气平了,不用他去派出所,否则岂非更烦。”
卓敏处处护着他,以王羡明发言人的姿态出现,李平闻弦歌而知雅意,不问可知,卓敏此刻已以羡明的红颜知已自居。
李平当然懂得做人的道理,她没有别的意思,只想帮羡明一把。
她微微笑,试探地说:“我早说过,你们是一对。”
卓敏刷地涨红子面孔。
她顾左右方方他:“我换了一份文员工作,薪酬比从前高。”
李平衷心说:“那多好,简直好极了。”
“我自己也还满意,老实说,离乡别井,倘若生活没有改善,又为何来,有些人会用到往上爬这种字眼,那是故意歪曲上进心,丑化人往高处的心理。”
李平苦笑,她仍是她最谈得来的朋友“卓敏,你是上进,我是不择手段。”
“你太谦虚了,不是每个人都有耍手段的机会的。”
寒暄已毕,李平踏入正题:“卓敏,我有事同你商量。”
“我知道你不会平白无故赴我的约。”
卓敏仍然一句是一句,绝无拖欠。
“卓敏,开计程车,也是一行正职。”
“不偷不抢不拐不骗,自然是正当行业。”
“租车开,太吃苦了。”
卓敏大眼睛朝李平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假如说,有位车主,愿意把租金折为车款,把车子给他用,若干年后,车子属于他,他干不干?”
卓敏冷笑“那把车主莫非发神经?”
“也许,但有可能,他想偿还王羡明。”
“王羡明不想念不劳而获。”
“卓敏,他还得省吃省用苦干做若干年,没有人要把车子送给他。”
“人欠他,他又欠人,一生糊涂帐,哪里还得清。”
“卓敏,人人纠缠不清,独你撇脱清高,不如做尼姑去。”
“李平,你为什么不直接向王羡明讲?”
李平微微笑,一顶高帽子无形无迹地送过去“他一向只听你的话,卓敏。”
斑卓敏此刻那里还是李平的对手,只觉李平深明她意,深知她心。正是:人要好话听,佛要香烟受。
当下卓敏口气软化“车从何来?”
“你家亲戚众多。”李平提醒她。
“都是穷人。”
“这些细节,慢慢筹划,主要是大前提获你通过。”
卓敏刚想说什么,李平又抢着说:“你慢慢考虑周详了,才知会我不迟。”
午聚时间有限,卓敏是不敢迟到,李平则怕人看小,不想迟到。
回到写字间,她嘘出一口气,靠在门上,闭上眼睛,像是卸下部分担子。
谁知朱明智叫住她:“李平,你回来了吗。”
李平心想,我可没迟到呀。
“夏先生打锣找你,有要紧事。”
“我这就去见他。”
“他已经回草莓山道去了,叫你立即赶到。”
李平顿觉十分尴尬,明明是办公时间,夏彭年却如此着迹,把她呼来喝去,在众人面前破坏她形象:根本不像是出来做事的人。
朱明智像是看澈她的心事。“你放心,这确是件事,你坐我的车,玛丽只当你替我办事,没有人知道。”
李平感激朱小姐的细心,赶着去了。
朱明智看着她背影摇摇头。
这就是李平难脑粕贵之处了,不少办公厅女郎巴不得人前人后暗示同事伊与老板有暖昧的一手。李平,明明是这种身份,却还努力划清公私界限。
做她也难,朱明智叹口气,李平还年轻,好胜心强,总不明白,一旦走进这只镀金笼子,便终身脱不了金丝雀的身份。
转变包装,于事无补。
李平一上车,就接到电话。
夏彭年兴奋而愉快的说:“叫司机尽速赶来。”
“彭年,是什么事?”
“大事。”
李平受他感染,笑起来“什么大事。”
“到来你就知道。”他竟挂断电话。
什么大事,生意上的来往,再大买卖,他也引以为常,不会提起,那究竟是什么事。车子抵小洋房门口,李平已经知道非同小可。
她看到夏家的大车停在门口,那是夏镇夷的座驾,出动到老太爷,一定有事。
他们在等她。
前来启门的是夏彭年,他一脸的笑容:“李平,猜猜是谁来了。”
夏彭年把身子侧一侧,让她看清楚室内情况,李平立即称呼:“夏伯伯,伯母。”
“李平,这是谁?”
李平一停睛,看到夏氏夫妇当中站着一位瘦削的妇女,她怔住,过半晌,缓缓向前踏一步,轻轻地,不置信,试探地问:“妈妈?”
是,是她的母亲。
李平转过头去,夏彭年竟秘密地把她接了出来。
此刻他正看着李平微笑。
李平大意外了,百感交集,只会得呆呆看住母亲。
夏镇夷说:“我们先告辞,晚上一起吃顿便饭。”
夏太太也说:“你们母女俩必然有体己话要讲。”
由夏彭年把他们送出去。
李平这才上去握住母亲的手“妈妈,你来了。”
到这一天,算一算,母女已足足三年没有见面。
李平只觉得母亲又干又瘦,额角眉梢眼边嘴旁,统统密密麻麻布满细纹。
她神情惘然,彷徨多过欢快,母女俩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李平让她坐,她拘谨地坐在沙发上,像一个孩子初次到陌生人家做客。
李平又让她喝茶。
夏彭年回来了,双手插在裤袋里微笑。
李平迎上去,悄悄抱怨:“你都不同我商量。”
夏彭年说:“你总是犹疑不决。”
李平有苦说不出,过一会儿问:“她以什么身份居留?”
“游客,不喜欢的话,可以随时回去。”
李平一听,才松了口气。
夏彭年这才发觉李平与母亲并不亲厚,有点犹疑,原本是一番好意,要给李平一份惊喜,不过,母女总是母女,不用替她们担心。
他说:“我已告诉伯母,我们下个月订婚。”
啊,李平想,这使她身份明朗许多。
“你怕在伯母面前,没有交代吧。”
他什么都想到了。
“黄昏我来接你们。”
夏彭年走了之后,屋里只剩下李平母女。
她坐到母亲身边去“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熟人吧。”
“到现在我才想起来,原来是他。”
“你指夏伯伯?”
“可不是,他是你外公行里的_个秘书。”
李平说:“现在的身份不一样了。”
“想都没想到,”李母微笑“以前他叫我大小姐,替我养的蚕找桑叶吃。”
李平可以想外公家最繁华时节的盛况。
“三十几年的事了,说来做什么,不过这样念旧的人家,无论在什么年代,都算少有。”
李平说:“他们一家都对我好。”
“李平,你舅舅呢?”
舅舅,多么陌生的一个名词,李平几乎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
“我搬出来已经有一年多。”
李母担心的问:“你同彭年打算几时结婚?”
李平知道母亲一有机会必定会问这个问题。
经过那么多的劫难,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她所关心的仍然是如此原始琐碎简单的事。
也好,李平想,证明不折不挠,是人类天性。
“时机到了才谈婚姻问题。”
“但是你人已经先过来了。”
不可思议,李平看着母亲,在这个水门汀森林里,求生存活下来已是天大的本事及运气,她却来计较名份面子。
李平站起来“妈妈,你休息一会儿吧。”
李母当下发话:“也许我是不该来的。”
“可是你已经来了。”
“咪咪不会这样对我说话。”
“妈妈,咪咪是咪咪,我是我,她叫李和,我叫李平,我们是两个人。”
李母不出声。
李平掩着面孔“妈妈我们不要吵了,请你体察我的难处,这三年,我总在梦中看到你,谢天谢地我们终于见面。”
李母吁出一口气。
“妈妈,既然来度假,好好的轻松两个星期,想吃什么告诉我,爱上什么地方,也尽管同我说,别想太多。”
李平领她到睡房休息。
她取出提琴,也不弹,把它捧在手上,对它说话:“母亲从来不曾喜欢过我。”她轻轻诉苦“无论我做什么,同李和一比,马上分出优劣,”李平叹口气“我又不能拿李和作榜样,我根本没有机会认识她。”
说完了,图书室一片静寂,李平把琴轻轻放回盒子。
待会儿母亲看见了,又会得皱眉头,说声:“你还在玩这个”?
母亲爱她,那是一定的,但表达方式却令她说不出的难堪。
傍晚,夏彭年来接,同李平说:“我已替伯母安排好节目,不用你费神。”
李平笑,这个人,无论办什么事,都舒服妥贴。
“看得出她受了很大的创伤,李平,帮助她度个愉快假期。”
“彭年,我还没有谢你。”
“哟,不敢当,只要不怪奴才办事不力,奴才已经心满意足。”
谁说世上没有快乐的人,谁要寻求人版,把夏彭年推出示范。
一连数天,李平停了上课时间,她母亲忙于游览名市名胜。
好几次,李平想叫母亲留下来,让她尽点孝心,话到嘴角,又缩回去。
只要她玩得高兴,李平于愿已足。
趁着她兴致高,李平问她:“还喜欢这里吗?”
“我不会打算久留,你们忙得那么厉害,看得出这个社会属于年轻人。”
李平不说什么。
“李平,这三年来,看样子你也很吃了一点苦。”
她强笑“没有,我过得很好。”
“待你结婚的时候,或许我会再来主持你的婚礼。”
李平握住母亲的手。
夏彭年私下与李平说:“要不要把霍氏夫妇请出来见一见。”
李平答:“不用了,何必呢,大家都怀着鬼胎,我又不急于表演今非昔比,所有恩怨告个段落算了。”
夏彭年说:“一切随你。”
听上去好像拥有极大自由,其实并不是那么一回事,李平笑一笑。
李母的心情较前几天好得多,越是这样,李平越与她相敬如宾,什么重要话都不去说,没有话题,就一味干笑,夏彭年旁观者清,觉得李平很累。
他满以为母女会得相拥痛哭,大诉衷情,不料两人都是硬骨头。
当天,李平待母亲睡了,站在露台看风景,适逢十五,月如银盘。
夏彭年告诉她:“伯母说,她过两天就要回去。”
“她肯来见我,已经难得。”
“怎么,”夏彭年笑“你做过什么令她失望的事不成。”
李平过一会儿才答:“她一直怀念李和,认为我是次货,无法代替李和。”
“你多心。”
“没有,我确不能同姐姐比,我穿她的衣服,睡她的床,长得像她,但不是她。”
“我相信你比她强壮。”
李平笑“我是粗胚。”
夏彭年说:“我就是喜欢你这样子。”
李平答:“我很幸运。”
夏彭年略觉意外,跟着说:“像我这样的男人是很多的。”
但是,如果夏家同李平外祖父没有渊源,她就没有今天的地位,更不要说是讨价还价的机会。
还是幸运的。
李平听见母亲咳嗽。
她进睡房去,看到母亲正取起茶杯。
李平坐在床脚。
“你还没休息?”
李平微笑“我还不累。”
“这两个礼拜,我玩也玩过,看也看足,休息两日,要回去了。”
“是。”
“不如把舅舅请出来吃顿饭。”
“妈妈,他早已恢复了本姓。”
“啊。”
“他的厂,也不叫陈氏制衣。”
“但是”
李平说:“他同外公的纠葛,算了。”
李母怔怔的“当年你外公收他为过房儿子,外婆反对无效。制衣厂的资本,却由你外婆垫出来。”
李平想了一想,反而帮老霍说话“不过他们夫妻的确长袖善舞。”
李母无奈地说:“总算是一场亲戚。”
“何必叫他见了你心惊胆颤。”
李母又追问:“他照顾过你,有没有?”
“有。我在他那里,住饼一年多,他管我吃住,还给我一份工作。”
李母似征询女儿意见似说:“那就算了。”
她躺下来。
已经损失太多,受过太大的打击,一切她都不计较了。
“你若真想见他的话”
“不,”李母摆摆手“他也不会认得我了。”
李平放下一颗心来,她怕霍某有意无意间露了口风,使她母亲难堪。
李平不想老人家知道太多,纯为她好。
她听到李母长长一声太息。